临渊眼见天色已然暗了下去,风吹在身上又更冷了些,眼望地牢门口,从左边踱到了右边,又从右边踱到了左边。
此时晚风阵阵,这地牢地处偏僻,背山近林,风一吹过,树林便沙沙作响。
临渊本没留意,忽听得风过树摆之声中,似有旁的声响簌簌而作,心中微微一凛,抬眼望去,似见夜色苍茫之中,一条黑影一晃而过,临渊一怔,定睛去看时,却又不见人影,心中惊疑未定,却听得脚步声凌乱,却是苗苗走了出来。
他见苗苗终于出来了,大喜过望,顿时将此事抛在脑后,迎了上去。
然而走到苗苗跟前,他却是微微一愣。只见苗苗双目红肿,显是哭过来着,一张小脸上又是含悲,又是蕴怒,右手的半幅衣袖,却给扯破了。
临渊见她神色不对,仔细打量了片刻,道:“没事吧?”
苗苗摇摇头,却不答话。
临渊知道她与甄宇必然说了不少话,然而此时她既不愿说,却也不勉强她,携了她的手,对着她微微一笑,拉着她便往来处去了。
一个黑衣人身法如魅,在夜色之中一掠而过,片刻之间,便从那地处偏僻的地牢处,到了白珩的书斋之前。
他的身子轻轻拔起,悄无声息的落在屋檐之上,跟着听得一声细细的哧熘熘声响,混在风声中,几不可闻。
书斋之内,白珩正自翻书,这一声声响虽轻,他却听得明白,眉梢微微一挑,漫声道:“进来。”
倏地,那个黑衣人已然跪在了他的眼前。
白珩修长的手指慢慢的翻过了一页书,眼也不抬,道:“如何?可是有什么动静?”
那黑衣人正是石独,这一向专替白珩做些眼力不见的事。往往向白珩禀事时,白珩均会摒退左右,然而此时他虽听见白珩问话,眼神却甚是犹疑,向着白珩斜后方一只躺椅上看去。
白珩等了半天,不听他答话,目光斜斜一瞥,只见那张椅上一个火红的身影斜斜倚着,面上覆着一本书,呼吸沉匀,显是睡熟了,不是赤婸却又是谁?
白珩微微一哂,轻声道:“但说不妨。”
石独答应了一声,道:“启禀王君,苗苗姑娘去见了甄宇。”
白珩点了点头,道:“总算去了,说了什么?”
石独低着头,将自己听见的苗苗与甄宇的对话一五一十的说了。
一席话说毕,白珩尚自沉吟未语,却听得一个声音大怒道:“这小子满嘴里都胡吣些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石独一怔,抬眼却见赤婸一手掀开了覆在脸上的书本,坐直了身子,燕眉直竖,一双明亮的黑眼直瞪了过来。
他还未答话,白珩却已笑着叹了口气,道:“让你看书,你便瞌睡成那个样子,这会子听到这些事,却又这么精神起来。”
赤婸挥了挥手上的书,呐呐的道:“这书没意思,我昨儿又睡得晚,这才睡着了的。”
“除了打架吵嘴,对你而言,还有什么有意思的?”白珩横了她一眼,道。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赤婸嘻嘻一笑,“我不过是偷懒贪睡了一回,你就将我说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道我是那等不学无术,整日里只知道惹是生非之徒呢。”
白珩莞尔不答,只是摇头,赤婸却又瞪住了石独,道:“喂,我问你,那甄宇真是这样说的?”
石独点了点头,道:“不敢欺瞒王君郡主。”
赤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当真荒唐,连这等话都说得出来,也幸亏苗苗鬼使神差的发觉了他们的奸谋,逃了出来,否则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真给他们这般糟蹋,不得生生坑死了她?”
白珩闻言只微微一笑,道:“这是旁人的事,你生什么气?”
“我就看不惯,怎么不能生气了?”赤婸叫道,“大哥,你听了竟还不恼?似这等人,早该一刀杀了,留他作甚?”
白珩摆了摆手,石独会意,对着白珩一礼,而后身形一闪,便又消失了。
白珩这才转身对着赤婸,笑道:“这人是凌凊上仙让狼族拿的,虽暂押在我青丘,可已经算不得是我的人了,怎轮得我去杀他?你也别淘气,凌凊上仙到来以前,这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只和你算帐。”
赤婸噘起了嘴,道:“哼,你只怪我淘气,却不怪那人讨厌。你没听适才石独说的,他可是从小与苗苗一同长大的,却还能这般算计于她,这心思还不算龌龊?就算是他爹这般吩咐他,难道心中就没把尺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连这最简单明白的道理都不懂,真真可笑!”
白珩抚掌笑道:“这么说来,你胸中倒是明白这些道理的,那你倒给我说说,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赤婸一扬眉,颇为得意,道:“我虽然平素爱玩笑,但我毕竟是让你教大的,连这点道理还不明白吗?咱们但凡做事,虽非要像临渊那般傻里傻气,不留心眼,然而对咱们好的人,咱们也好好的对他,必不辜负旁人真心,如此而已。然而苗苗过去在那甄家生活,哪有半点机心对他们?然而反观他们,却是从小便步步算计,这等心肠,岂不恶毒?”
白珩见她说的头头是道,微笑道:“说得通透,倒也不错。”
赤婸听见白珩赞她,越发得了意,接口又道:“甄宇这人,我最看不惯的倒还不是他心思恶毒这一点,而是他明明狠毒,却偏要将自己说得理所应当,这才叫我噁心呢!”
白珩闻言淡淡一笑,却不接话。赤婸见他不说话,忙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大哥,你怎么不赞我说得好?我说得不对吗?”
“说得很对,有什么不对?”白珩笑道,“只不过他只怕不是要将自己说得理所应当,而是他打从心底便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你试想想,这人打小便见惯了这样的事,见事自然也不同你我。对他而言,旁人的真心只怕是最无用的,只有他自己喜欢,那才是第一要紧之事。更何况,他为人子,父命难违。”
“哼!什么人伦情理的,最是无聊!”赤婸扮了个鬼脸,道,“什么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小时候你还逼我读过这些书呢,我看着就心烦。难道我爹娘如今胡作非为,我也得跟着做不成?若是这样,大伙儿都别思量了,只要跟着做,包准没错!”
白珩笑道:“小时候我虽让你读书,你又读了多少?镇日里撒开了腿便熘,让我四处里找你,说是我逼你,谁磨谁还不知道呢。”
赤婸嘻嘻一笑,道:“好吧,你磨着我,我也磨着你,咱们谁也不吃亏!”
白珩笑睨了她一眼,道:“你适才这话说得虽不错,然而须知人类与我们妖族终究不同,日子过得可不同我们这般舒心自在,这些君臣、父子等伦理,件件都看得极重,自小便根深蒂固,岂能轻易挣脱了去?”
赤婸尚未答话,忽听得窗外一人接口道:“你过的这等日子还算舒心自在?你知不知道真正的自在日子是怎生过法?要不要我教你?”
白珩听这声音正是苍阙,笑着摇了摇头,便听得门被推了开来,他已然不请自入的踏了进来,口里一面说道:“我听你适才一番话,倒也说得不错。然而你既知讲究这些,行事多受限制,不过徒增无奈,如何你口里明白这个道理,却还只是困守青丘,外边世间这般大,你竟不能出青丘一步,去看一看?”
白珩也不去看他,只对赤婸笑道:“我这屋子是越发便宜了,谁要进来,竟也不必问一声,想进便进了。”
赤婸轻哼一声,道:“你这屋子本不难进,只是放眼整座青丘,谁不知道这是你的书斋,谁又敢如此放肆了?这般没脸没皮的,也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