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长老浓密的眉毛微耸,似是有些意外。
“听你这言下之意,倒是我误会你了?”他问道。
“不敢。”白珩仍旧平静,道,“我只想问长老一句,避了此战,而后呢?”
涂山长老道:“而后?而后便能加紧营聚,秣马厉兵,准备自然更加充分些。”
“长老说的是。”白珩点了点头,“若多给我们两年的时间,我们的布置自然更加周全。然而,过了两年,我狐族子弟,可还能如今日一样,抗拒外侮之心,这般高昂坚定?”
“说的什麽话来?”涂山长老微怒,道,“为我青丘之心,岂可因为时间久了,便消磨了?”
“您自然是如此,我想青石、山风、离氏长老他们亦是如此。”白珩点头道,“青丘往日荣光,你们是见过的。你们见过那样的年代,兼之从未离过青丘,于你们,青丘本就是唯一的来处与归处。然而年轻一代狐族却并非如此,如今你们召回的这些狐族,其中只怕有不少,此回是初至青丘的吧?”
涂山长老不答。
白珩淡淡一笑,道:“当年一战,许多人流亡在外,青丘凋敝,他们不回来,这也是人之常情。他们在外落地生根,这也未必不好,只是,长老若以为下一代的狐族会如您一般,对青丘矢志不渝,那只怕要失望了。”
他见涂山长老面上怒色渐浓,微微一笑道:“长老不必动怒,话虽如此,然而若这些子弟心无国族,那麽也不会回来了。”
涂山长老面色稍缓,道:“便是他们自小流落在外,然而终是我狐族血脉,岂有不为青丘打算之理?”
“是,正因他们有著狐族血脉,因此我下召,他们便回来了。”白珩道,“此次归来,他们必然也是抱着极大的决心,然而若我们此时当真避而不战,以秘术将青丘封起,如此过了两年,长老以为,他们的决心可还在?”
涂山长老默然不语。
“因此要打,只能此时打。”白珩定定道,“两族交战,虽则布置、谋策俱要,然而我军若无士气,又或无心交战,那麽一切谋略,不过是纸上空谈而已。”
“即便如此,你擅将理事之权,交与外族,这话又如何说?”
“这是长老所责我的第二件事,”白珩点头道,“用不用外族之人,我本不执著,长老若说我不该用,那我不用便是。不过,还请长老推举几个人,给我使使。”
“你言下之意,是说我狐族无人可用?”涂山长老勃然道。
“并非如此。”白珩微笑摇了摇头,“比之当年,狐族虽势弱了许多,然而若就此说无人可用,这话太过偏颇,我说出来,长老也不会信的。然而用人唯才,我能交与狐族做的事,怜奴未必做得了;然而我交与怜奴的事,放眼狐族,也的确无第二人能做。”
怜奴不甚自在,低头不语。
“而苍阙便更不用说了,”白珩又道,“我狐族中,哪里有人能对敌方底细,知道得如此彻底?又有谁能强过他去?”
“这麽说来,你是要一意孤行了?”涂山长老凛然道,“你岂不曾听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白珩轻轻摇了摇头,“这是句老话了。”
白珩叹了口气,抬起眼来,望向窗外渐亮的晨光。
“此话能一直流传下来,必然有它的道理。”白珩缓缓的道,“然而正如我所说,这是句老话。老话,便是这话已经老了,用在现时,已经未必适用了。”白珩说着,将眼神又转了回来,投在了涂山长老身上,“放眼如今妖界,难道还与数百年前一样,妖族各自相安无事,互不相扰吗?”
涂山长老双眉微挑,不语。
白珩缓缓摇了摇头,道:“如今之势,与长老您盛年之时,已然不同了。其时妖界向来平静,便有动静,那也只是一族之内的事,然而如今却又如何?海蛇已经举族攻下了三危鸱族,天狼族那儿,他们也有动作,如今更要对我青丘下手。难道此时,还是我们闭关自守,排斥外族的时候吗?”
“他族如何,与我青丘何关?”涂山长老哼了一声,道,“我青丘如何,又与他族何干?”
“我狐族之事,只是我狐族之事,即便仅仅依靠一族之力,那便难敌外侮,那还是只能由我狐族一力承担。”白珩静静道,“这话听起来,似乎傲然睥睨,气概万千,然而于我,这却不是这麽回事,”他顿了一顿,道,“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涂山长老微微瞠目,似乎不很确定自己听到了什麽。
“骄傲是好的,我狐族有什么不能骄傲的?”白珩淡淡说了下去,“只不过这个骄傲若要拿战败来换,那这样的骄傲,便只是愚蠢。”
“愚蠢?”涂山长老重复问道。
“是的,愚蠢。”白珩点了点头,“弃千金于地而不知用,自谓气节,这的的确确就是愚蠢。我忝为青丘王君,这样愚蠢的事,我不愿,也不敢做。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这才是我要做的事。至于骄傲?”白珩唇角浅浅一扬,“那是战胜以后的事。”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怜奴与赤婸坐在一旁,皆感觉到了一股极微妙的压迫感。
涂山长老被鬚眉掩盖的面目,看不出到底隐藏著什麽样的神情,过了许久,才听得他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如今你已是青丘王君,怎麽还听得我教训?”涂山长老说话间,微带唏嘘,“我终究是老了,哪里能和你辩?你爱怎麽,便怎麽吧。”
涂山长老说着,便撑着小几,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白珩亦起身,扶住了他,口里道:“长老如若教训的是,白珩不敢不听。”
涂山长老嘿嘿一笑,笑声苍凉:““如若教训的是”,那便是说,我教训的不是了。”
“白珩不敢。”
“不敢?”涂山长老笑了笑,道,“今日你已经对我说了这许多个不敢。然而你口里虽说不敢,然而你又哪里真的不敢了?”
他拂开了白珩的手,撑着拐杖,慢吞吞的走下了石阶,直往殿外走去。
“白珩啊白珩,你这个王君,可是做得越来越有样子了。”
他苍老的声音,于空旷的大殿中,不住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