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的风很冷，然而拂在每个人脸上，却都有些辣辣的。
白珩眼望众人，见许多人脸上颇有愧色，然而却仍有些人脸上的神情有些难看。
比如此时含怒不语的青石、山风两氏长老。
白珩蓦地微微一笑。
他对著两名长老道：“两名长老也是，孩子们年轻，没经历过大事，才这般慌乱，你们竟也由得他们，也忒好心了。”
两名长老微微一怔，尚不明白白珩的意思，却听白珩已朗声说了下去：“当年青丘一役，我年纪尚小，然而当年景况，如今犹在目前。”
当年青丘遭难以后，狐族人丁凋零，如今族中年轻一辈多半没有经历过当年一役，他们只能听族中年纪较长者说起当年惨况。然而此事甚惨，狐族大抵不愿再提，如今竟听得白珩亲口提起此事，不由得都聚精会神的听着。
白珩的声音徐缓而清澈，场间众人，人人都能清清楚楚的听见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当年人类夤夜攻至，未进青丘，便已先施放了驱魔香。我狐族虽强，无奈驱魔香的效力太猛，多半都未能动手，便已动弹不得，惨遭人类屠戮。其时，山道上惨呼不断，而你们如今所站的这块地方，亦是尸横遍地，这满地的青石板上，竟没有一处未染鲜血。”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
然而听的人，却都忍不住有些慄慄。
青石长老与山风长老面色复杂，想起当年惨况，他们既有些恻然，又有些唏嘘。
“我狐族当年一败至斯，然而血脉却未曾断绝，这如何能够？”白珩顿了一顿，对著青石长老微微一笑，道，“长老您当年为护卫之首，奋死血战，挡住了人类攻势，兼之遇事冷静，调派有度，这才将逃至这山巅上的狐族皆送至了后山禁制之中，让人类找寻不到，我狐族血脉方得以存续，此功厥伟，您平时不提，然而我岂能忘了？”
青石长老面色稍稍和缓了下来，道：“过去的事，提它做什麽？”
“长老当夜雄姿英发，白珩至今难忘。”白珩微笑道，而后转头又望向了山风氏长老，又说了下去，“血脉不可断绝，而我狐族之传承亦不可断。山风氏长老当年为内官之首，那一夜指挥若定，将我狐族代代相传的史册、典籍、宝物皆运送至隐秘之地，这些东西方逃过了被付之一炬的下场。我狐族如今许多术法、方子、阵术未曾失传，这都是山风氏长老的功劳，旁人不知，我又岂会不知？”
山风氏长老素来清冷的面孔依然板着，冷冷道：“这本是分内之事，无甚好提的。”
“长老功成不居，那是您谦虚大度，而我可不能就这麽不提。”白珩淡笑道，“要知我狐族除却妖力强大以外，能傲视妖界的，便是这渊远流长的传承了，长老此功，实不在青石长老之下。”
山风氏长老不答，然而面色终究是舒缓了些。
场间那些年轻的狐族望著他们的神色，与适才已然很是不同，从原本只是寻常的恭谨，转而忽然多出了几分彷彿难以置信的敬畏。
他们很少想到，这两个平素在氏族里看惯了的长老，亦经过当年的战役，而且在战役里存活了下来。
他们更想不到，他们竟在战役里扮演著如此重要的角色。
“两名长老当年如此气概，昨夜之事自然也不在你们眼里。”白珩笑道，“然而孩子们慌乱，你们该多教著些，让他们遇事镇静些，怎麽反由著他们上到此处吵吵嚷嚷？难道是管教得严了，要我替你们管教管教？”
两名长老脸上微红，白珩此时此语说得轻鬆随意，似是说笑，然而他们自然知道白珩此言毕竟有几分告诫意味。只不过终究顾及自己颜面，提起自己当年功劳，这也已经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思及此，他们对白珩本来有些不平的心意，终于平了。
而想起白珩最初的那一顿训斥，也让他们有些惭愧。
当年自己能够如此沉着冷静，处之晏然，为何如今竟只因一个擅闯青丘之人，便如此慌乱？
难道自己真的老了？
还是如白珩所说，经过当年那一役，胆气不在了？
他们自然不会这样承认，尤其当夜的情景被白珩再次提起以后，他们忽然生出了些许豪气。
当年可以，如今当然也可以。
老了？再过三百年再提老字不迟。
青石与山风二氏离开以后，原本吵嚷的大殿前面，登时安静空旷了许多。
然而人终究是没有去尽。
白珩下意识的揉了揉眉心，闭目片刻，而后睁开眼朝着场边一揖：“长老，您有何话要说？”
涂山氏长老随著青石、山风二氏上来，却未随著他们下去，适才吵嚷一片，也未见他插一句话，便是白珩，也真不知道他此行目的为何。
涂山长老听到此言，方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因年老而泛著水光的眼，在白珩身上转了一转，雪白的鬍子下，忽然发出了一声哼笑。
“你这张嘴，利起来比刀子还利，甜起来可也不得了。那两名长老竟给你哄得一愣一愣的，也算你本事。”涂山长老慢吞吞地说道。
他是白珩本族长老，白珩自小便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故对白珩说起话来，也较旁人更不同些。
白珩自然不以为忤，笑道：“长老说的哪里话来？我说的句句属实，怎能说我哄他们？”
“罢了，你这点子心思，以为我还不明白吗？”涂山长老将拐杖往地上顿了一顿，“你就这麽让我站著说话？”
白珩一笑，用眼神示意左右开门，对着涂山长老一摆手：“长老请。”
涂山长老对着随自己上山的两名随从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必跟上，而后自己慢慢地走上了石阶。
白珩见状，便低头对赤婸道：“我与长老有话要说，此时尚早，妳和怜奴再回去歇会儿。”
赤婸还未答话，涂山氏长老却先开口了：“不必，赤婸还有那个瀛洲来的小姑娘，也一起进来不妨。”
白珩有些微讶，然而长老既如此说，他自然也不会反对。对著还站在石阶下的怜奴点了点头，待得怜奴走上，这才转身举步，四人一同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