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崔瀺造访落魄山,与陈平安曾经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
我说了,就有人信吗?即便有些人信了,就一定有好事发生吗?
陈平安听过之后,当然想得明白其中的无奈。
说不定早早知道真相了,反而有更多的人选择主动开门迎客,蛮荒天下的推进,反而变得更加顺利,彻底打烂扶摇洲和桐叶洲,以最快速度拿下宝瓶洲,之后金甲洲,流霞洲,皑皑洲,三洲不少势力,直接不战而降,最后只有北俱芦洲和南婆娑洲,会陪着中土神洲负隅顽抗,然后相继失守……
在陈平安看来,人间万年以来,最辛苦的三个人,是合道浩然天地规矩的礼圣,是合道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是药铺后院那个常年吞云吐雾的老人。
三人就像都在画地为牢,而且是整整一万年。
在陈平安眼里,杨爷爷不管对自己有无长远的算计,哪怕之后知道了老人的身份,反正在他眼中,杨爷爷一直是人,不是什么管着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
礼圣说道:“与宁姚说一声,她还是需要走一趟文庙的。”
陈平安答应下来。
不是礼圣和文庙在摆架子,而是文庙对宁姚身份的认可。
陈平安作揖,久久没有起身。
老秀才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胳膊,陈平安这才起身。
看着年轻人的那双清澈眼睛,礼圣笑道:“没什么。”
很多好道理为何会空,因为说理之人,其实未曾感同身受,与听理之人并未悲欢相通,无法真的将心比心。
就像早年在彩衣国胭脂郡内,小女孩赵鸾,遭受劫难之时,唯独会对陌生人的陈平安,天然心生亲近。
因为一样苦过。
人之灵秀,皆在双眸。某一刻的不言不语,反而胜过千言万语。
陈平安不过是合道剑气长城那么些年而已,就差点疯了,所以才会更清楚老大剑仙和礼圣的付出。一样的道理,所以礼圣才会回答一句没什么。
礼圣离去之前,微笑道:“只说传道授业解惑一事,与你先生一样,很不错。”
老秀才一跺脚,埋怨道:“礼圣,这种诚心言语,留着在文庙议事的时候再说,不是更好吗?!”
礼圣斜瞥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立即一个圆转如意的见风使舵,爽朗笑道:“现在说来那也是极好的,好话不用太多耳朵听。”
礼圣跨出门槛后,就瞬间重返中土。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走在巷子里,“好好珍惜宁丫头,除了你,就没人能都能让她这么拗着心性。”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先生会这么说。
老秀才难得在这个关门弟子这边,想要生气一遭,下意识抬起手,就立即收回手,差点当成左右和傻大个了,最后只是气笑道:“臭小子,这次竟然不是装傻,是真傻!该傻的时候偏偏不去装傻扮痴,不该傻的时候偏偏不开窍,你就没发现,宁丫头这趟浩然之行,她在你这边,是不是经常主动挑起话头,只是为了让你多说几句?”
陈平安挠挠头,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老秀才抚须而笑,男女情爱一道,自己这个当先生的,果然还是有点学问可以传授弟子。
陈平安说道:“先生,先后顺序不能乱,不然后边某些再好的学问,没有前边的基础,都是空中阁楼。”
老秀才想了想,既无奈又欣慰,抚须点头道:“是也是也。”
突然哎呦喂一声,老秀才说道:“有点想念白也老弟了,听礼圣的意思,他已经有第一把本命飞剑了,就是不晓得我早先帮忙取的那几十个名字,选了哪个。”
陈平安震惊道:“白先生已经是剑修了?”
老秀才点点头,“可不是。”
老秀才摸了摸自己脑袋,“真是绝配。”
陈平安疑惑道:“先生,有啥说法?”
老秀才哦了一声,“白也老弟不是变成个孩子了嘛,他就非要给自己找了顶虎头帽戴,先生我是怎么劝都拦不住啊。”
陈平安想了想,附和道:“那跟我拦不住刘景龙喝酒差不多。”
陋巷之中,这俩先生学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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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马车停在一座道观门口,小沙弥说道:“周姑娘,我们到了。”
周海镜下了马车,看着那门脸儿,够小的,跟瓜子脸的女子差不多,啧啧道:“葛道录,难道你们那位道正大人,就在这么小的道观里边修习长生法?还是说入门后,是一处别有洞天的仙家府邸,占地奇大无比,仙禽走兽一大堆?”
葛岭笑着解释道:“没有周姑娘说得那么玄妙,里边也不大,就只是个寻常的四进院落,常年住在此地的道士,道院六司,一司分摊三四人,拢共才二十来号道士,半数都住不上单间。”
周海镜笑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海镜转头与那个小光头问道:“你一个小和尚来道观,不会犯忌讳?”
小沙弥双手合十,摇头道:“十方世界,皆是净土,去得来得。”
周海镜觉得这个小光头说话挺有意思的,“我在江湖上晃荡的时候,亲眼见到一些被誉为佛门龙象的僧人,竟然有胆子呵佛骂祖,你敢吗?”
小沙弥摇头如拨浪鼓,“不敢不敢,小沙弥如今对佛法是七窍通了六窍,哪敢对佛祖不敬。”
周海镜随口问道:“那我所见的僧人,算不算那啥……谤佛?”
小沙弥耐心解释道:“佛法高低,又不看打架本事好坏的喽,与他们是不是练气士,关系不大。那些得道高僧,自称超佛越祖,是大有禅机所在的,并非胡说八道。只是他们可以这么说,小沙弥如今却不可这么学,不然就会如坠魔窟……”
唉,还是与陈先生聊天好,省心省力。
听着小和尚没完没了的念叨,周海镜都后悔提这一茬了。
所幸道观就这么点大,葛岭已经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偏屋,算是他这位道录大人的谱牒司衙署所在了,一条椅子,一条待客的长凳,葛岭将椅子搬给了周海镜,小沙弥坐在长凳上边,葛岭再给周海镜和小沙弥倒了两碗水,周海镜摆摆手,笑眯眯道:“我怕你偷偷下了蒙汗药,出门在外,尤其是女子,还是小心为妙。”
葛岭只得自己留下那碗水,不曾想周海镜伸出手,笑道:“葛道录也太开不起玩笑了。”
小沙弥不着急喝水,低头看了眼碗中水,细细打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