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摆摆手,示意斐然只管自己饮酒,然后抖了抖袖子,里边空荡荡的,上五境修士独有的袖里乾坤神通,陈平安只知道个粗浅,避暑行宫档案那边,有些粗略记载,陈平安反正闲来无事,光阴长河在他身上流逝太慢,就很是用心地琢磨了一番,勉强有个雏形,只可惜陈平安身在城头,没什么物件可以拿来放置其中,不然连那活物都可以装入其中,故而袖里乾坤这门仙家术法,与那掌观山河神通,是陈平安心心念念多年的两门仙法。
早先那场大雪,陈平安倒是收拢了好些积雪在袖中,跟过年吃上了顿饺子似的,有些开心,只是等到陈平安在城头堆好了一排雪人,不曾想由于离着龙君不够远,给那一袭灰袍一道剑光悉数搅碎了。早不来晚不来,等到陈平安用完了积雪家当堆完了雪人,龙君那一剑才到。
这个老王八蛋,千万别落手里,不然炼杀全部魂魄,然后送给石柔穿戴在身,跟杜懋遗蜕作个伴。
陈平安抬起手掌,掌心顿时五雷攒簇,手心纹路即山河,笑道:“再不走,我就要送客了。我这根簪子,没什么好打主意的,你让甲子帐放心便是,没有暗藏玄机。”
斐然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帮你捎话便是了。”
陈平安笑着说了走你二字,一道五雷正法丢掷出去。
斐然只是躲开,没有出剑。
我有真心赠酒之意,你以五雷正法相送,好一个礼尚往来。
斐然还有心情跟年轻隐官道了一声别,缓缓御剑远游。斐然的脾气,一向是万事不急。
陈平安突然望向那斐然,问道:“在那本周密千挑万选的诗集子上,你有没有见过一首脍炙人口的游仙诗?一般来说,应该是要放在开篇或是尾篇的。”
斐然停下身形,笑道:“愿闻其详。”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大声吟诵了那首游仙诗。
我住人间万古宅,大日高升在墙东,睁眼便觉扰清梦,敕令明月坠其中。挽留天隅一片云,常伴袖里溪边松。
醉乘白鹿驾青虬,列仙遇我求醇酒。挂冠天宫桂枝上,手抓金乌作炭笼。悲哉仙人千秋梦,一梦见我误长生。
斐然听过之后,神色古怪。
陈平安转过头,眼神真诚道:“愣着做什么,没听过就赶紧背下来啊。回头让那周文海先沐浴更衣,再好好抄录在册,作为天下游仙诗的压篇之作。”
斐然笑道:“这平仄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些?隐官大人可莫要欺负我不是读书人。”
陈平安一脸惋惜道:“浩然天下历史悠久,雅言官话方言何其多,你懂什么平仄韵脚、四声和韵。诗思如拳意,意思大者,气势汹汹,当头砸下,后世读书人,见诗如见拳,就像给劈头盖脸打了一顿。”
斐然笑了笑。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手,轻轻晃了晃,“看来斐然兄还是有点学问见识的,没错,被你看穿了,世间有那集字联,也有那集句诗。我这首游仙诗,如我掌心雷法,是攒簇而成。”
斐然御剑远去。
陈平安趴在墙头上,继续翻阅那本山水游记,当时丢出城头后,很快就后悔了,赶紧施展缩地山河神通,去往城墙中的一个大字笔画当中,将那本随风飘荡的书籍抓回手中。整部书籍已经看了个滚瓜烂熟,倒背如流,陈平安都没问题。
因为咫尺物属于这半座剑气长城的外物,所以只要陈平安敢取出,哪怕位距离龙君最远处的城头一端,依旧会招来一剑。所以陈平安没有纸笔,想要在书上做些注解批注,就只能是以一缕细微剑气作笔,在空白处轻轻“写字”,哪怕不是什么玉璞境修为,凭借陈平安的眼力,那些字迹也算清晰可见。
每翻一页,就换一处看书地方,或者坐在城墙大字笔画中,或者行走在墙上,或者身形倒悬在城头走马道上,或者转瞬御风至城头上方天幕处,只是如今天幕实在不高,离着城头不过五百丈而已,再往上,龙君一剑过后,飞剑的遗留剑气,就可以真正伤及陈平安的体魄。
不知为何,龙君对这本与咫尺物一样是外物的书籍,没什么兴趣,任由陈平安翻书看书解闷,从无剑光赶来。
陈平安便螺蛳壳里做道场,偷偷摸摸做了一桩小事,从书上炼字到书外,小心翼翼,将书中每一个文字都先小炼,然后收入袖中,所以陈平安今天再来翻阅此书,书上其实已经被剥离出两千余个常用文字,使得书页上的内容,空白较多,断断续续,好像一个个被迫搬家的小家伙,被陈平安拽着衣领,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被迫从家乡远游别处了。
一些个单独出现的生僻文字,往往成双结对出现,暂时没有被陈平安赶着搬家。
可惜没能凑成一部百家姓,也未能拼出一篇千字文。
这般小炼文字,当然无甚实在用处。
哪怕整本游记的三十万字,都给陈平安小炼了,使得一本游记书页全部变成空白,无非是袖里乾坤多些了无生气的古板小家伙,陈平安终究学不来裴钱和李槐,能说些什么麾下三十万兵马。不过真要无聊透顶了,陈平安也会将那些小炼过后的文字排兵布阵,抖搂出袖,落在城头上,分作两个阵营,字数不多,“兵马”就少,每次至多也就是二三十个,而且都是些游记上犹有多处出现的一些常用文字,免得被龙君哪天脑子进水,再来一剑,又给一锅端了。
陈平安会让那些如穿黑衣的小家伙,落在城头上,身形晃来荡去,脚步慢悠悠,好似市井街巷的两拨顽劣稚童,扭打在一起,都力气不大。
今天陈平安突然炼字极其勤快起来,将书上那些“陈凭案”一鼓作气,小炼了数百个之多,一千五百个小炼文字炼化一个,收起一个。
然后陈平安小心翼翼从袖子里边抖落出两个文字。
再将那些“陈凭案”们敕令而出,密密麻麻拥簇在一起,每三字并肩而立,就成了一个陈凭案。
于是就有两个字,一个是宁,一个是姚。
是宁姚。
好像她一个人,与这些可惜不是陈平安的陈凭案们好像在对峙。
然后“宁姚”向前跨出一步,五百个陈凭案就开始摇摇晃晃,最后一个个醉酒似的站不稳,哗啦啦倒地不起。
陈平安蹲在城头上,双手笼袖,看着这一幕,灿烂而笑。
一袭鲜红袍子铺在地面上。
今天的年轻隐官,不太孤单。
也是他第一次不觉得光阴长河流逝得太慢太慢。
从另外那半座城头上,龙君祭出一剑,而且这一剑,不比以往的点到为止,声势极大。
哪怕那道剑光已经刹那之间就在自己城头上掠过数十里。
剑意极重,剑气极长,一直从崖畔龙君祭剑处,一线蔓延开来。
陈平安依旧恍若未觉。
等到那道剑光在城头掠过一半路程,陈平安站起身,开始以九境武夫与剑问拳。
一次次身形崩散,一次次在去往那些文字小人儿的剑光之前,凝聚身形,再次出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