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很喜欢一个人胡思乱想的陈灵均,总觉得天底下所有的练气士,都应该在小镇住一段时间,与自己虚心讨教些江湖经验。
在气象森严的披麻宗,宗主竺泉没露面,两位老祖也都不在山上,一位远游在外多年,至于另外那位掌律老祖晏肃,这些年一直忙着与莅临披麻宗的中土上宗老人,一起加固护山大阵,庞兰溪在闭关,杜文思还在青庐镇跟那帮骷髅架子较劲,陈灵均没见着熟人,一边腹诽自家老爷的面子不够大,竟然都没有宗主亲自接驾,为自己办一场接风洗尘宴,一边辛苦维持自己见过大世面的架势,还要小心翼翼四处打量,早年在小镇铁匠铺子那边,与阮邛过招,差点着了道,一个风雪庙圣人打扮得庄稼把式差不多,这不明摆着是故意坑人吗?所以这趟出门,陈灵均觉得自己还是悠着点比较稳妥。
陈灵均送了礼,接待陈灵均和收礼之人,是个名叫韦雨松的,和和气气,自称是个每天受窝囊气、说话最不管用的账房先生,陈灵均就觉得自己遇上了难兄难弟,只是不断提醒自己这次出门,就别轻易与人称兄道弟了。陈灵均这一路,没少翻书,只是多是那些山水险峻之地的注意事项,披麻宗、春露圃这些个自家老爷踩过点、结下香火情的山头,陈灵均没怎么仔细瞧,这会儿觉得那韦雨松挺投缘,是个斩鸡头烧黄纸的好人选,陈灵均便赶紧临时抱佛脚,找了个机会,偷偷拿出自家老爷的一本册子,翻到了披麻宗,果然找到了这个韦雨松,老爷专门在册子上提过几笔,说是个极会做买卖的前辈,算是披麻宗的财神爷,提醒陈灵均以后见到了,一定要敬重几分,少说几句混话。
既然得知对方是一座宗门管钱的大人物,陈灵均便立即心里有数了,一座仙家山头,三种人不能招惹,管着师门规矩的,肯定拳头硬,管着钱财的,更不是省油灯,肯定心脏手黑,最后一种,则是年纪极小的祖师堂嫡传。
与那韦雨松道别,婉拒了对方的挽留,更不敢劳驾对方送到山门,陈灵均独自下山的时候,半路遇上了一位姿色平平的妇道人家,好像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陈灵均有些犯别扭,老子又不是那魏檗,瞅啥瞅。那妇人好没眼力劲,竟然鬼鬼祟祟跟了陈灵均一路,到了山门口那边,陈灵均有些犯怵,就打算改变主意,重新登山,在披麻宗住上几天,好歹将那妇人甩掉再动身不迟。
山门口,当那腰间佩刀的妇人自称竺泉之后,陈灵均膝盖一软,身形一晃,好不容易稳住。
竺泉笑道:“魏檗已经飞剑传信木衣山,以后走江一事,若是有些麻烦,你可以报上披麻宗竺泉的名号,未必能够一定救命,但是肯定可以帮你报仇。当然,没有麻烦是最好。不过会很难,在咱们北俱芦洲游历江湖,没缠上一堆麻烦,算什么历练。”
陈灵均战战兢兢道了一声谢。竺泉挥挥手,陈灵均道了一声别,竺泉突然问道:“陈平安什么时候从剑气长城返回?”
陈灵均摇头道:“不太清楚,我家老爷每次出门游历,什么时候回家,都没个准数的。”
竺泉看了眼陈灵均的竹箱、行山杖,大笑道:“你们落魄山,都是这副行头走江湖?”
陈灵均使劲点头。
竺泉突然感慨道:“有些羡慕那个家伙的……自由。”
陈灵均听不懂这些山巅人物藏在云雾中的古怪言语,不过好歹听得出来,这位名动一洲的女子宗主,对自家老爷还是印象很不错的。不然她根本没必要专程从鬼蜮谷回木衣山一趟。寻常山上仙家,最讲究个平起平坐,待人接物,规矩繁复,其实有个韦雨松见他陈灵均,已经很让陈灵均心满意足了。
一宗之主上五境,还敢死磕鬼蜮谷高承这么多年,这般女子真豪杰,竟然亲自露面,所以陈灵均离开木衣山后,走路有点飘。
按照既定路线,陈灵均乘坐一条春露圃渡船去往济渎的东边入海口,渡船管事正是金丹修士宋兰樵,如今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了一条交椅,陈灵均拜访过后,宋兰樵客气得有些过分了,直接将陈灵均安排在了天字号客房不说,亲自陪着陈灵均闲聊了半天,言语之中,对于陈平安和落魄山,除了那股发自肺腑的热络劲儿,恭谨谦卑得让陈灵均更加不适应。
如今落魄山,披云山,披麻宗,春露圃,四方结盟,其中披麻宗韦雨松和春露圃唐玺,都是负责大小具体事务的管事人,宋兰樵与唐玺又是盟友,本身能够成为春露圃的祖师堂成员,都要归功于那位年纪轻轻的陈剑仙,何况后者与宋兰樵的传道恩师,更是投缘,宋兰樵几乎就没见过自己师父,如此对一个外人念念不忘,那已经不是什么剑仙不剑仙的关系了。
陈灵均离家越远,便越思乡。
谁都想念,连那黄湖山结茅修行的老瞎子道长,也会经常想起。
魏檗在渡船离别之际,说过一番言语,说修道之人,出门在外,以术杀人,以势压人,不算太难,难在赢得他人的人心。
陈灵均头一次仔细翻阅了以前遗漏掉的册子内容,然后去往观景台,趴在栏杆那边发着呆,天边高挂明月,半圆掩映云海中,又远又近,好像渡船只要稍稍改变路线,就可以一头撞上去,就像游人穿过一道拱门那么简单。
老爷在不在落魄山,是两样的,这一点,陈灵均早有感触。
只是不离开落魄山,不走这一遭,就很难理解为何会不一样,不一样在什么地方。
与老爷朝夕相处的时候,老爷什么境界什么身份,好像很容易被忽略,等到陈灵均走在老爷走过的山水路上,才发现原来当年那个自己不情不愿跟着的泥瓶巷少年,好像真的变得很厉害了。
陈灵均收敛思绪,收拾好行李包裹,去与宋兰樵打了声招呼,然后中途离开渡船,去了趟随驾城,直奔火神庙。
在苍筠湖龙宫湖君的暗中谋划下,曾经沦为废墟的火神庙得以重建,当地官府花重金重塑了一尊彩绘神像,香火鼎盛,陈灵均挑了个深夜时分,毕恭毕敬敲门拜访,见着了那位瞧着境界不太高的汉子,陈灵均拿出了许多的仙家酒酿,那现出真身的汉子十分开心,只是关于陈平安如今事,汉子半句不问。
陈灵均便觉得这位老哥很对自己的胃口,与自己一般,最有江湖气!
于是双方饮酒,都无需劝。
老爷不但在书上、册子写了,还特意口头叮嘱过陈灵均,这位地方神祇,是他陈平安的朋友,欠了一顿酒。
苍筠湖龙宫那边,得了火神庙庙祝的禀报,湖君殷侯立即深夜赶来,没有携带任何心腹跟随,八百里距离,对于一位整座随驾城都在辖境之内的湖君而言,不过是逛荡自家院子多走几步路。
见着了那个满脸酒红、正在手脚乱晃侃大山的青衣小童,湖君殷侯愣了愣,那位陈剑仙,怎的有这么位朋友?
只是一顿酒,喝得都算尽兴。
不过火神庙那汉子,在殷侯来了之后,只是以礼相待,并不热络,倒是与陈灵均喝酒痛快。
清晨时分,陈灵均离开火神庙,去了一趟金乌宫,拜访那位金丹瓶颈剑修,柳质清。
一样是被隆重待客,毕恭毕敬送到了柳质清闭关修行的那座山峰。
陈灵均见着了柳质清。
俊美少年的神仙姿容,头别金簪,一袭雪白长袍,直教人觉得仿佛天底下的名山大川,都在等待这类修道之人的临幸。
柳质清笑着询问要不要饮茶,陈灵均说不用不用,柳质清也不强求,其实双方没什么好聊的,柳质清更不是那种擅长应酬的山上修士,主客双方多是些客气话,陈灵均没话可说的时候,柳质清就不挽留了,陈灵均便起身告辞,柳质清要送到山脚,陈灵均知道此人是在闭关,连忙拒绝,飞奔下山,离开金乌宫,至于山脚恭候的金乌宫宫主,陈灵均更是一并拒绝了对方的宴席,告罪、道谢和相约下次,一气呵成,陈灵均越来越熟稔。
之后此去春露圃,再不乘坐仙家渡船。
到底是天性亲水,陈灵均挑了一条寻常船只,船行画卷中,在两岸猿声里,轻舟做客万重山。
到了春露圃地界,陈灵均没有着急去找已是老熟人的宋兰樵唠嗑,而是按照图册,先逛了一遍大渎入海口的两岸山水,再去春露圃,游览了一遍玉莹崖,再去那座自家老爷创办的蚍蜉铺子待着,有代掌柜操持,生意很好,陈灵均就当了两天的店铺伙计。
这天夜幕里,蓦然一洲祭剑。
整座春露圃都瞬间灯火辉煌起来,陈灵均连忙打开铺子,抬头望去,大街上熙熙攘攘,都说是有剑仙陨落于剑气长城了。
远离家乡千万里的陈灵均,想着那个比自己更远离家乡的老爷,便坐在门槛那边,双手托腮,神色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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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的南边战场上,第三次出现了金色长河。
一个年轻人背了一只剑匣,装满了借来的剑坊长剑。
陈平安站在城头之上,眺望战场片刻,一步跨出,身形急坠大地,下坠过程当中,双手已经卷起袖管,即将落地之时,双膝微曲,踩在虚空,整个人却蓦然前冲,身后大地之上,轰然凹陷出一个大坑,地底深处,闷雷震动。
不御剑,却御风。
如同一支箭矢瞬间远离城墙百余丈,双手按住两颗妖族修士的头颅,轻轻一推,将两具头颅稀烂的尸体摔出去。
当陈平安飘然落地,战场周边所有剑修都下意识远离此处,自动为第三次出城厮杀的年轻隐官,让出一条道路。
如今的剑气长城再无那半点怨怼之心,因为年轻隐官原来是剑修,更能杀人。
一位兵家妖族修士身披重甲,手持大戟,直刺而来,年轻隐官直线向前,随便以头颅撞碎那杆长戟,一拳震散对方身躯,一脚稍重踏地之时,拳架未起,拳意先开。
以陈平安为圆心的周边战场十数丈内,拳意洪水肆意倾泻,不但如此,第二个更大的拳罡圆圈,在远处再起,激荡不已,一层拳架一层神意,圆圆相生如层层月晕。
居中武夫,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