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苻南华与年轻藩王“叙旧”,宋集薪便提及了这把小壶,今天苻南华就托人送来。
宋集薪并不是真正贪图一把养心壶,而是此次回乡游历,让一直看似勤勉为政、实则得过且过的年轻藩王,从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泥瓶巷宋集薪,不知不觉提起了一份心气,终于开始以大骊藩王“宋睦”自居,那么这把重新落入手中的小壶,宋集薪松开一手,轻轻掂量,这就是山下权势的分量。
自古仙家轻王侯。
但是如今的大骊王朝不一样,早已是将一洲所有山上势力打压、掣肘、威慑得喘不过气来,任你是神诰宗、真境宗这样既是宗字头、更有别洲大靠山的庞然大物又如何,到了大骊皇帝“宋和”的御书房小朝会之上,依旧要以半个臣子自居,需要看人脸色行事,乖乖落座,乖乖起身。
宋集薪随意抛着那把价值连城的小壶,双手轮换接住。
身后桌上有两份秘档,都是宋集薪要求铜人捧露台收集的情报,宋集薪完全信不过绿波亭谍子,因为绿波亭最早的主人,毕竟是那位大骊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更是宋集薪的亲生母亲,虽说如今绿波亭与牛马栏一并属于国师大人,但是宋集薪很清楚,绿波亭许多没被剔除出去的老人,都知道如何做,在皇帝宋和、太后,与势单力薄的藩王宋睦之间,如何取舍,傻子都清楚。
而捧露台却是大骊军方独有的谍报机构,只会听令于皇叔宋长镜一人,一直以来连国师崔瀺都不会插手。
宋集薪转过头,瞥了眼那两份档案,一份是北俱芦洲上五境修士的名单,十分详细,一份是关于“少年崔东山”的档案,十分简略。
趴地峰火龙真人,太霞一脉的李妤已经兵解离世,指玄峰袁灵殿,此外还有白云桃山两脉,所幸其中一人只是元婴境,不然火龙真人这一脉,实在是太可怕
了。
天君谢实。
骸骨滩披麻宗,宗主竺泉,两位老祖师。
鬼蜮谷京观城,高承。
桃林之中有道观、寺庙,藏藏掖掖,具体底蕴如何,暂时未知。
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已经远游剑气长城。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老祖师黄童,新玉璞境剑仙刘景龙。韩槐子也身在剑气长城多年。
北地第一剑仙白裳,徐铉的恩师。
猿啼山嵇岳,已战死,与十境武夫顾祐互换性命,这对于整个北俱芦洲而言,是莫大的损失。
水龙宗,北宗孙结,南宗邵敬芝。
琼林宗宗主。
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杨氏家主。
清凉宗贺小凉。
暂时不知生死的仙人境野修,黄居然。
此外还有许多与那桃林道观、寺庙差不多的存在,以及那些现世不多、悄然隐居闭关的高人,大骊王朝的谍报很难真正渗透到北俱芦洲腹地,去探究那些尘封已久的真相。还有一些秘史,是所有在世、已死剑仙的剑气长城之行。
至于那个崔东山,捧露台只给了一张白纸。
不过有两张从刑部辗转到此地书房的纸张,一张简略阐述了此人曾经在何处现身、滞留、言行举止,以书院求学生涯最多,首次现身于尚未破碎坠地的骊珠洞天,之后将卢氏亡国太子的少年于禄、改名谢谢的少女,一起带往大隋书院,在那边,与大隋高氏供奉蔡京神,起了冲突,在京城下了一场无比绚烂的法宝大雨,后来与阮秀一起追杀朱荧王朝一位元婴瓶颈剑修,成功将其斩杀于朱荧王朝的边境之上。
刑部档案第一页纸张的结尾语,是此人破境极快,法宝极多,性情极怪。
第二页纸张,密密麻麻,全是那些法宝的介绍。
宋集薪收回视线,转头继续凝视着那四条屏,如今出入藩王府邸的山上修道之人,鱼龙混杂,许多隐蔽身份,对方不主动说破,宋集薪打破脑袋都猜不到,有那桐叶宗潜伏在宝瓶洲多年的祖师堂秘密供奉,还有那北俱芦洲琼林宗在宝瓶洲的生意管事人。
宋集薪起先就像个傻子,只能尽量说些得体的言语,但是事后复盘,宋集薪蓦然发现,自认得体的言语,竟是最不得体的,估计会让不少不惜泄露身份的世外高人,觉得与自己这个年轻藩王聊天,根本就是在对牛弹琴。
因为宋集薪一直以来,根本就没有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换回宋和那个本名?与弟弟争一争龙椅?宋集薪没兴趣,或者说宋集薪很怕重蹈覆辙,但凡是个看过几本史书的人,都知道帝王之家的兄弟阋墙,会死很多人的。当今天子也好,太后娘娘也罢,终究都是他的至亲。宋集薪发现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直这么拖泥带水,爱谁都很难纯粹,恨谁都不彻底,到最后自己就都一一还债,督造官宋煜章,邻居陈平安,婢女稚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宋集薪攥紧手中那把养心壶,猛然起身。
书房门口的稚圭,其实悄然站立许久,这会儿才开口说道:“公子,有人求见,等候已久。是云林姜氏嫡女,苻南华名义上的妻子,嗯,那女子瞧着有些富态。不过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真实容貌,还行吧。”
宋集薪笑着走向门口。
与她并肩行走的时候,宋集薪轻声问道:“蛇胆石,金精铜钱,需要多少?”
稚圭眼睛一亮,笑道:“公子,当然是与早年银两一般,多多益善,只是如今这些物资,朝廷管得可严,京城皇库那边不会随便拿出来的。”
宋集薪笑道:“放心吧,随便找个由头的小事。我可以与南岳山君做笔买卖,拿那范峻茂当幌子,争取截取半数送给你。”
稚圭好似意外,偷偷看了眼宋集薪,公子如今是有些不太一样了。
她继续视线游曳,只是没有泄露天机。
如今宝瓶洲能够让她心生忌惮的人物,屈指可数,那边刚好就有一个,而且是最不愿意去招惹的。
在宋集薪远离书房之后。
从四条屏后边绕出一个白衣少年郎,墙角根还蹲着个从头到尾不用呼吸的木讷孩子。
崔东山一手持折扇,轻轻敲打后背,一手翻转手腕,变出一支毛笔,在一道屏风上圈圈画画,北俱芦洲的底蕴,在上边帮着多写了些上五境修士的名字,然后趴在桌上,翻看关于自己的那三页纸张,先在刑部档案的两页纸上,在许多名称不详的法宝条目上,一一增补,最后在牛马栏那张空白页上,写下一句崔瀺是个老王八蛋,不信去问他。
写完之后,比较满意。
招了招手,让高老弟走到自己身边,崔东山弯腰,在孩子脸上提笔作画。
然后头也不抬,微笑道:“马苦玄,享受惯了不讲规矩的好,总有一天,你会吃大苦头的。”
马苦玄现出身形,斜靠书房门口,“多大的苦头?身死道消?因果纠缠?国师大人,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井底之蛙,攒簇浅水中。但是你岂会不清楚,我最不怕这个?”
崔东山依旧在高老弟脸上画乌龟,“来的路上,我瞧见了一个大义凛然的读书人,看待人心和大势,还是有些本事的,面对一队大骊铁骑的刀枪所指,假装慷慨赴死,愿意就此殉国,还真就差点给他骗了一份清誉名望去。我便让人收刀入鞘,只以刀柄打烂了那个读书人的一根手指头,与那官老爷只说了几句话,人生在世,又不只有生死两件事,在生死之间,劫难重重。只要熬过了十指稀烂之痛,只管放心,我保管他此生可以在那藩属小国,生前当那文坛领袖,死后还能谥号文贞。结果你猜怎么着?”
马苦玄皱了皱眉头。
崔东山作画完毕,点了点头,处处神来之笔,不愧是毕生功力的显化,这才转头笑道:“你说自己不怕身死道消,我是信的,只是你连因果纠缠的厉害都不明白,井底之蛙,哪来的资格与我说自己怕不怕?只说马兰花一事,是谁的安排?不是我吓唬你,光靠境界高便是本事大,多少人能杀我?即便你将来有了通天的境界,我依旧让你揪心千百年,随手为之罢了。所以啊,聪明点,让我省点心。不然到时候你有了真怕了的那一天,于我而言,有何益处?事功学说,根本宗旨之一,就是尽量不让人犯蠢,务必让你求利益者,可得利益。”
马苦玄点点头,“有道理。”
崔东山坐在椅子上,旋转手中折扇,笑嘻嘻道:“几天不挨打,就打穷乞丐,你说好玩不好玩。”
马苦玄笑道:“今天能打穷乞丐,明儿说不定就可以打富家翁了,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不然干脆一辈子当乞儿。”
崔东山恍然,使劲点头道:“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