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笑道:“这就要走了,吃饱喝足。对了,我学了些相术,公子请我吃了这么一顿,不如替公子算一卦?公子放心,不收钱。”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有劳老先生。”
老人从袖中摸出几颗先前得手的铜钱,随手往桌上一丢,捻须沉吟,沉默无语。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老人轻轻以手指挪动桌上铜钱,皱眉道:“公子心善,是福缘深厚之人,但是也要切忌,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老话从来不是空口无凭,听者莫做道头笼统语。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黄国,处处可去,唯独前边百余里的髻鬟山,去不得,于公子而言,那便是一处无福之地。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凶险,可若是真遇上了挡路邪祟,节外生枝,终究不美。”
陈平安笑道:“好,那我就听老先生的,绕行髻鬟山。”
老人抬头笑道:“公子真信?”
陈平安笑道:“老人说老话,岂可不信,反正游历槐黄国,绕路多走几步路,又不算什么。”
老人起身赞叹道:“那我就不叨扰公子了,先行离去,速速出关,算卦一事,泄露天机,总是令人忐忑。”
陈平安点点头,“我将这壶酒喝完,也要绕路北上,不会去那髻鬟山自找霉头。”
老人带着木讷徒弟一起离开碧山楼。
陈平安喝完了那壶本地特产的蝇拂酒,下楼去结账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连酒带菜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原来那说书先生下楼的时候,偷偷带走了两壶碧山楼镇店之宝的二十年陈酿,说是楼上坐着的朋友帮他结账。陈平安也不太上心,因为此人身份已经不用多猜了,省去一桩心事,不用分心耽搁修行,多掏十几两银子,还是很划算的。
最后陈平安真的就绕过了那座髻鬟山,山中多叠瀑,本是一处想要去浏览的山水形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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髻鬟山中。
一座供人歇脚的半山行亭中。
一位腰间缠绕青玉带的年轻男子,脸色铁青,身边是叶酣、范巍然与一位宝峒仙境的二祖妇人。
正是侥幸逃过一死的夏真。
夏真怒吼道:“老东西,你为何坏我大事?!我都已经明确告诉你,已经寄信给中部那位大剑仙,此人是姜尚真的同伙,哪怕姜尚真躲在暗处,一样要心惊胆战,畏畏缩缩!你这次吓跑了鱼饵,一旦大剑仙动怒,你真当自己已经炼化了先天剑丸,跻身上五境?!你是蠢吗?我已经立誓,那把半仙兵归你,我只求他身上其余物件,你还不满足?!非要我们双方都一无所获才开心?”
远处一座山头,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一位说书先生和神色木讷的青壮汉子,出现在他身侧,然后身形重叠,变作一人。
应该是阳神真身与阴神出窍一起远游的仙家手段。
老者笑道:“别用这些虚头巴脑的言语吓唬我,就那位大剑仙的脾气,便是收到了密信,也不屑如此行事,还钓鱼,你真当是我们在这十数国的小打小闹吗,需要如此费劲?”
老者正是梦粱国国师,他双指掐住一把传讯飞剑,轻轻将其崩碎,“更何况,那位大剑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
夏真脸色阴沉,蓦然怒极反笑,“你这是打算跟我夏真结下死仇?!”
老国师微笑道:“这十数国版图疆域,如今灵气增长不少,是一处不好也不坏的地方,你我多年邻居,你夏真是出了名的难缠,虽说如今伤及大道根本,可我依旧杀你不成,你杀我更难,咱俩比的就是谁先跻身上五境,所以我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你传信中部那位大剑仙的仙家府邸,万一大剑仙真恨极了姜尚真,舍得放低身架,对一位小剑修出手,到时候你傍上了这么一条大腿,给人家记住你这份情谊,我将来便是跻身了玉璞境,还怎么好意思跟你争抢这十数国地盘?夏真,可惜喽,你气急败坏,放缓了鲸吞边境灵气的速度,也要在这髻鬟山带着三条走狗,足足耗费两旬光阴,精心布置的移山阵,到头来似乎没机会派上用场了?”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吗?”
老者故作恍然,“也对,就是不知道我这小炼的剑丸胚子,对上你这座移山阵,谁的杀力更强,威力更大。你我之间,迟早有一场厮杀,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当年,你强我弱,风水轮流,你夏真这点形势都看不清?”
这位梦粱国国师笑着摇摇头,“不过真不是我瞧不起你夏真,这座符阵,确实能够伤了他,却未必能够困住他的。我这是帮你悬崖勒马,你夏真不该如此好心当作驴肝肺,靠着一封不知道会不会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与那姜尚真玩什么玉石俱焚的伎俩。这数百年间的消息,为了防止被你抓到蛛丝马迹,消息阻塞,我是不如你灵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陈年旧事,我可比你夏真知道更多。你若是将密信寄往北方那位大剑仙,我是不会拦截这把飞剑的。”
老人忍住笑意,望向那夏真,眼神中满是讥讽和怜悯,“因为那是一位男子剑仙,他心爱独女被姜尚真祸害,耽误了大道,杀姜尚真,自然不遗余力,可你寄信的这位,是女子啊,看来你是不太清楚,她与姜尚真当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传闻那般她后悔自己的痴心姜尚真,而是痛恨此人的移情别恋,到处沾花惹草,真要见着了面,给那姜尚真那张嘴瞎扯几句,灌了迷魂汤之后,到时候真不怕被那女剑仙反过来,打赏你我一人一剑?所以说你夏真,真算不得什么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轻人道行高一些,与我们同是元婴,我说不得就要与他联手,将你打杀了事。至于现在,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也不与你拼杀,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灵气恢复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那当年的推演之术,你的元婴瓶颈,本就会比我晚上一甲子到来。现在看来,你其实还是道心不稳,到了你我这般境界,若是还处处以当年占尽便宜的野修风格行事,是要吃大苦头的。”
夏真所立行亭,顿时化作齑粉,叶酣、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二祖,都纷纷被迫掠出,御风悬停,一个个脸色惊慌。
老者视而不见,“你我好歹结盟共事一场,我在梦粱国隐姓埋名,虽说确实一开始是有所图谋,可是人间红尘历练一遭,确实裨益道心,所以能够处处压压你一头,总是比你赚得更多,你真以为只是算计而已?非也,是我早于你夏真,抓住了元婴合道的一丝契机是也。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岂会故意留下后患,无非是看得比你我更远,算好了有今天这一遭罢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为这是阳谋,我愿意自己入瓮,坏你好事,为我未来开宗立派囊括十数国版图而出手。对你夏真而言,自然是阴谋,一桩接一桩,次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甚至猜测,这把被我截获的传信飞剑,是那姜尚真故意留给我的。”
夏真收敛那股气势,微笑道:“坏我大事,还要乱我心境,你这老贼打得一副好算盘。”
老人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不管我初衷为何,真心假意,按照先前约定,我不会刻意拦阻你汲取天地灵气,只不过,我已经先行一步,不,应该是两步了。所以将来我破境跻身上五境之时,我再给你一个选择,是逃离此地,继续当个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还是做我宗门的首席供奉,你我再无需为这点山水地盘,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争?若是能够一门
两玉璞,荣辱与共,戚戚相关,你我皆是被人唾弃的野修出身,何尝不是北俱芦洲的一桩千古美谈?”
夏真默不作声,仰头凝视着那位站在山巅的儒衫老者。
最后夏真笑问道:“你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大的胃口,想要拉拢我当你的宗门供奉?”
老人摇头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谓的陆地地仙,依旧人人随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异宝之后,如今心境趋于圆满,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将你打伤之后,才毫无痛打落水狗的念头,不然我既然截获了飞剑,岂会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髻鬟山盘桓不去?以伤换伤,也要斩草除根,哪个野修不会?”
夏真双手按住那条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传讯飞剑,不止一把?你截获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让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从那姜尚真离开随驾城南返之时,与我出现在髻鬟山的时日,是不是我夏真算好了他与北方剑仙有望一起现身。”
老人叹息一声,“言尽于此,你要赌,就随你,你夏真反正已经赌红了眼的,多说无益。”
夏真狞笑道:“对,我现在已经赌红了眼,你再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别怪我拼着再次受伤,也要让你慢些炼化剑丸!”
老人摆摆手,“罢了,就当我未来宗门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挥,厉色道:“老狗滚蛋,见你就烦!”
老人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废墟当中,如牢笼困兽,绕圈而走,然后双手挥动,髻鬟山在内的十数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悬空升起,被夏真驾驭搬山阵法,山尖指地,倒立悬停,然后纷纷砸地,每一次轰砸在附近山水间,都惊起遮天蔽日的灰尘,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势,都已是介于金丹与元婴之间的惊人杀力,只可惜这搬山符阵是死物,耗时太久,而且挪不走,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年轻剑仙给老王八蛋打草惊蛇,不走入髻鬟山地界,气势恢宏的大手笔搬山阵,就成了一个笑话和摆设,便被夏真拿来发泄满腔怒火。
方圆千里之内,都感到了一阵阵地牛翻背的惊人动静。
看得叶酣三人心弦紧绷。
夏真最后就要将脚下的这座髻鬟山一并拔断山根,驾驭到云海之中再高高砸落。
只是夏真皱了皱眉头。
山脊道路上,走下来两人,准确说是三人。
一对道侣模样的男女,并肩而立,有说有笑,女子还手捧襁褓婴孩,眼神温柔。
女子腰间悬挂一把极其纤长的雪白长剑。
夏真已经头皮麻烦。
至于那男子,更是让夏真背脊发凉。
那男人抱怨道:“嘛呢嘛呢,吵到了我和郦姐姐的孩子,又要好一阵做鬼脸逗乐才能消停。”
夏真这一次是真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