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门山上飘起了片片瑞雪,覆在了座座院落深灰的屋瓦上,替整座山的花木都替换上银白的冬日装束,染白了此间一方天地。
和莺从来都在温暖的山下生活,这还是头一遭见了漫天大雪慈慈宰翠落满山林的情景。
她兴高采烈地跑至流遐苑,正想如同每日来汇报战果那般直接闯进陌千迢的卧房里去告诉对方这消息,却没想才奔至门前,便被谁给伸手挡了下来,害得她一个趔趄差些绊倒于地。
和莺怒气冲冲地转头。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拦着本妖!”
站在那扇门前的是披着纯白大氅的少年博言,他面露抱歉的神色,手里迅速比划着些什么,随即还拿笔出来在虚空中疾疾书写,留下一行工整墨迹,可惜和莺大字不识半个,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
两人正在鸡同鸭讲之际,一旁响起一道青涩微哑的嗓音。
“师兄是说,师父在房中闭关,闲人勿入。”
来者正是陌千迢的二弟子妄言,肩上驮着一只蜷着身子沉睡的红毛小狐崽,黝黑的面上无甚表情。
和莺显然不是很满意自己被作为闲人而被挡下了,当即双手叉腰,噘起一张小嘴。
“呀,待仙君大人出来,定要他让你俩好看!”
妄言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博言则是笑得无奈,手里还在疾疾比划。
“师父仍需闭关一段时日,和莺姑娘今日还是先回吧。”
和莺反正是没读懂少年所表达的意思,自顾自地跑到陌千迢紧闭的窗前,对着里头大喊。
“仙君大人,下雪啦!快出来看呀!”
书房里不曾传来应答,少女嘴一扁,气呼呼地便要拂袖而去,此时却见一张符纸自窗棂的缝隙中滑出,无声地飘落于地。
和莺瞪大眼,一道轻烟蓦地自符纸落地处凭空升起,自烟雾中现出一只圆润矮小,憨态可掬的小猫熊,一张嘴却是某人平和淡然的嗓音,借纸兽之口传至门外。
“在下再过几日便会出关,和莺莫要与博言及妄言为难。”
和莺闻言,料想陌千迢肯定也听到了门前的这场骚动,却不愿现身,看来对方大抵一时半刻是真不会踏出房门了。
她泄气地蹲下身伸手想摸摸那只小猫熊,可就在此时便偏偏又一阵轻烟忽起,烟散过后,除去一地符灰,什么都不曾留下了。
少女忿忿地剁脚,最终报复似地拉过博言与妄言,逼迫两人陪她打雪仗去了。
流遐苑终于又恢复了寂静,一扇对着后院的窗被悄悄推了开,白衣的男子仰首去瞧云霭沉沉的苍天,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身后的桌案上铺了一张长至重地的素白宣纸,上头已用极细的尖毫勾勒了大致轮廓,自上而下整体看来,他竞是要绘成一幅与成人等高的绘像,所需时日与精力甚多,为免受叨扰打断思绪,陌千迢只得对外宣称闭关,实际上却是在一笔一画细细描摩此幅故人画像。
他本在金乌四年深秋,那人逝后便暗自起誓,不再绘制人像。
然而前些日子自驿城而返,只身于山下遇险时,陌千迢竟在生死一线中无意画成了任青山容颜,更将之召为己用。
明知只是一时失手,亦知晓此事不为天理所容,却每每忆起那人一袭红袍桀傲立于日夜交界的夕色之间,替他将敌手全数击退,便觉心潮彭湃不已,难以平复。
那可是任青山啊!
是人间七十二城的艳阳,是垂杨城和驿城的骄傲,是他年少的憧憬,是他骁勇洒脱的义兄,是即便十多年过去,却依旧难以忘怀的——
是任青山啊!
那日脱险后,陌千迢回到桃花源里却仍被心悸及懊悔联手鞭笞,隔日醉里又破例绘出了任青山的身姿后,他好一阵子心神不宁,不经意在符纸和岁末要题字的春联上失手画出任青山的轮廓好几回。
甚至连在给徒弟讲习时,陌千迢也曾有次不留心便给示范画着的兔狲大脸添上了那人夸张的笑容,博言在一旁瞧见了,笑得久久难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