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垂云此时并不晓得,那些他所经之处所留下的朵朵红桃,全是小花妖的杰作,那般错觉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某天柳长老的书房里,突然闯进了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妖精。
柳垂云很是烦躁,气极怒极,但那小妖精即便被赶了出去,又会再接再厉地跑回宿雨居来。
柳垂云用尽各种法子,可就算让人将和莺给丢出桃花源、甚至远远扔至石门山下去了,她还是会想办法再溜回他书房里,围着柳长老欣喜难遏地咯咯直笑。
柳垂云被烦扰得耐心全无,气恼得不顾形象,正打算拿出桃木杖来对付对方,可一伸手却看见自己的桃木杖尾端竟是开出了两朵嫣红桃花,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和莺是只桃花精。
桃花源的几项法术跟花妖同为木系,相互抑制,柳垂云很是无可奈何,毕竞和莺若真要放手闹腾起来,可能比他更为疯狂,只得放下木杖,对着和莺大喊:“滚!”
被他如此凶狠地一吼,少女愣了片刻,随后委屈地扁了扁嘴,化回一朵桃花,自敞开的窗棂朝外跃下。
柳垂云见她离开,以为对方终于被他给赶跑了,总算松了口气,重拾起这几日被耽搁的待办事务。
然而隔日宿雨居便又有怪事发生,柳垂云的书房里总是会无缘无故凭空飘下朵朵桃花,被他挥挥手便吹到了窗外去。
他饮茶,杯子里便积满了桃花花瓣,只得倒掉重沏;他推开窗户,差点被疯狂生长的桃枝给打在脸上;沐浴后要更衣,却发现衣袍里塞满了桃花苞。
几日过后,柳垂云真是忍无可忍,终于又抽出那把开了花的桃木杖,把试图偷凑在他案前捣乱的小妖精给一把打了。
和莺砰地一声落地,哀哀叫着坐起身,揉揉红肿的脸颊。
“长老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日后肯定找不着道侣!”
一提起此事,柳垂云便更是生气,咆哮道:“不劳你操心!”
时值金乌十八年腊月。
年关将至,桃花源上下忙进忙出,洒扫整顿,赶在岁末前要将门派理得整齐有序,洁净宜人。
身为桃花源实际领导者,柳垂云更是脚不沾地四处奔波,待批核的卷宗日日堆满案头。
初时他虽尚仍一一对付,数日后却也无暇再分神处置桃花妖之事,于是和莺便顺理成章地自作主张在石门山上待下了。
少女早晨总喜在桃花源四景之一的桃花林中沐浴晨曦,晌午再到陌千迢的流遐苑里串门子,午后在石门山上东奔西跑,惹得所到之处鸡飞狗跳,夜里玩倦了便化回一朵娇小的浅粉桃花,睡在柳长老院前的老桃树枝栎上。
桃花源是个极神奇灵动的所在,不论是原先该在平原或是雪山上出现的植物,都能在此共同生长;植株不分四季蔚然而生,即便是偶尔飘着细雪的冬季,也能瞧见娇嫩的红桃在白雪皑皑之中开得艳丽。
柳垂云爱桃成痴,众人皆知其居所宿雨居座落于澄湖边上,望过去却只能看见一片桃花如火,小屋藏匿其中,再没其他花卉搀杂于那座小丘之上。
相较之下,陌千迢与其门生所住的院落便缤纷得多。
流遐苑前院挖了一座古朴浅塘,缀着几朵青莲清秀不染淤泥;眺望澄湖的后院里,结满蒴果的栾树伴着几株白梅和桃花盛放得正是嫣然,暗香幽幽,轻点在半掩的窗橋上。
浅灰石砾的墙角边,兰草秋菊和不知名的小花怯怯丛生;葛藤攀着石缝缠绕在屋墙上,野生的莓果饱满欲滴,看得人口舌生。
自院外顺着石板道一路走来,相思树萧萧立于蜿蜒小径两侧,筑成一道相思拱门;普通门生笑其取名俗气,陌阡迢却只当众人不知相思苦,兀自在求而不得中挣扎,着实煎熬,落羽般的枯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清脆动听。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又一日应接不暇地忙碌,及近夜半,陌千迢拖着步伐回到房内,一沾枕便沉沉睡了过去。
冬夜的梦境瑰丽而鲜明,他瞧见任青山一袭枣衣惹眼,在擂台上缓缓举起长刀,看见那人躲过众人视线,在乌漆的屏风后朝他促狭地眨眨眼,无声地唤他。
“逑光,逑光!”
他梦见每一回危急时总会披着一身艳阳赶来的任青山,金盔短甲跃马疾行,看到逐仙楼外的小巷里,任青山笑得前俯后仰,随后蓦地凑近,在他耳边呢喃。
“逑光莫忧,即便在百万人之中,梧羁也能一眼便将逑光认出。”
对任青山来说,那大抵不过是一句玩笑话,陌千迢却独自珍而重之地惦记了十多年。
那一幕幕过往仿佛用上了最昂贵的朱砂胭脂与石青,鲜艳刻骨得恍若不过昨日之事;可心口一阵阵的钝疼尽责提醒着他,故人故事犹如彼此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少,上天入地再也无处可觅。
蓦地,虚空中传来谁字字诛心的话语:
“我咒你!咒你以身亲尝此般钻心痛楚,咒你求而不得,咒你尽历人间别离,咒你空守十年孤寂!”
恶咒一语成谶,恍若惊雷轰隆漫天砸下;鲜活明艳的回忆开始破碎、崩解,陌千迢试图揪住那人衣袖,一伸手却什么也握不住,只能徒劳地看着那些艳丽的碎片滑落掌心,零零落落散了一地,化作焦黑的符灰。
陌千迢搗住脑袋,喊得声嘶力竭。
“不!”
梦里,他缓缓瘫坐在地,独自面对着满地飘零往昔,孤寂悲怆得如坠冰窖。
一阵风吹过窗棂将男子惊醒,夜凄冷得惊心动魄,陌千迢只得蜷起身子抱住膝头,双肩颤抖,却已不知究竟是刺骨的寒风难耐,抑或是因为心头的偌大悲伤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