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鞋……陌长老!”
陌千迢停下脚步,转头一看,却是啼霜长老门下的门生李侠朝他奔了过来。
“何事?”
许是由于平日时常挨啼霜唠叨,陌千迢一见到朱玮院的人便觉得自己仿佛又惹上了麻烦事,于是连姿态都有些防备 。
李侠亦是不大乐意同他搭话的模样,笑得有些僵硬,将手中的之物递了出来。
“长圭今日当值守卫山门,有名自称从驿城来的男子托长圭将此信交与您。”梳着马尾的少年如此说道,比了比他前来的方向。
“那人此时正候在门前,让您直接将回信交给他,对方自会将信带回去。”
“知晓了。”一听这信是自驿城所寄出,陌千迢立即便拆了信笺,朝李侠摆了摆手。
年轻人半刻不肯多留地转身跑开,陌千迢展开信纸,瞧见上头整齐而尚带着一些稚气的笔迹,不禁微微莞尔。
那墨迹来自驿城之主任千重,少年于信中自述,打从陌千迢替他解决了港边怪异歌声一事之后,他便十分仰慕陌千迢,日不见,如隔三秋,因此迫不及待地差人送信来相邀对方至驿城作客。
一见此言,陌千迢方才扬起的嘴角一瞬便又沉沉地垂落,心里百感交集、天人交战。
自从他于海纳殿上与任千重意外相逢那日起,陌千迢心底便对于自己这十多年没能好好地陪伴在故人之子身旁一事而感到耿耿于怀,因此自是难以拒绝任千重的邀约,可同时间,他也十分害怕回到那座宜人却又充满悲痛回忆的故城,害怕他会猝不及防地被旧忆给击中要害,让他死死压抑多年的悲伤全数被唤醒,令他再度被无边空洞的悲怆所凌迟、垄罩,被悔恨给鞭叱得体无完肤。
陌千迢瞪着信纸,内心焦灼不已,踌躇了许久,可当他一想起小少年与其父神似的面容,下一刻终究还是弃甲投降了。
那毕竟是任青山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若是连任千重都失去了笑容,陌千迢又要从何处才能再次见到故人面上曾有的笑意,哪怕那样的笑靥有多么令他心痛难当?
强行压下心头不安,陌千迢缓缓提笔回信同意赴约。
陌千迢虽已亲自同意了此事,可当他隔日当真下了山,抵达驿城时,却孤身杵在城门口前踌躇了许久。
男子低着头,两手于宽大的袖口里攥紧成拳,小心翼翼地向前一步,却随即又感到烫脚一般地向后退了两大步。
如此反反复复、古怪的行径持续了好半晌,令他遭到行人频频侧目。
陌千迢心跳如擂鼓,正在想方设法令自己的双腿不至于打颤,此时却有一名匆匆赶着进城的商人自一旁经过,身上着的扁担不小心往陌千迢背上撞了一下。
那人力道之大,陌千迢被撞得几步踉跄,尚不及站稳,再又被另一群吵杂的妇女们给推挤着一路向前跌撞,回过神来时,竟已置身于城内。
他蹒跚几步,被推搡至一株驿城里随处可见的栾树之下,光怪陆离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浮上脑海,陌千迢捂着眉侧,惶惶之中仿佛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响起。
可当他猛地回头,却只看见行人如织匆忙陌生,哪里有记忆里那乘着高头白马的红衣人身影?
街道阡陌纵横,犹是当年和乐模样,唯有心痛毫不留情地朝他袭来。
这城中每一个路口、每一处拐弯、每一扇窗户、每一道屋檐……
驿城内的景致无处不让他想起那人,想起那人如何一身白衣桀傲不羁,曾配着长刀于这城里叱咤风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人人都如同仰望着曜日一般景仰着他。
思及故去多年的义兄,陌千迢一手揪住陈旧的衣袍前襟,只觉撕心裂肺,寸步难行,他几乎想要转身逃跑,想要再度逃出这座以回忆为名的牢笼,可陌千迢艰难地扭过头望向城中的方向,咬紧牙关,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任千重便在这城里。
任千重正在任府内等着他,而陌千迢万万不能再放任少年一个人孤单了,若是于此放弃了这唯一的赎罪机会并落荒而逃,他日后便当真无颜去见任青山了。
陌千迢强压下心头苦楚,缓缓顺着街市前行,良久后オ稍稍平复了心绪。
步伐与气息渐趋平稳后,他略感意外地发现这座港边的城镇仍是他记忆里墙红瓦灰的驿城,是众生热络和善、栾树遍布的驿城。
睽违十载再踏入城内,街边的摊位琳琅满目,自竹篓、竹伞至渔产零嘴应有尽有,吵杂的吆喝声混杂着烹饪中的葱蒜与酱油的气味,直直扑面而来,犹是和当年如出一辙,
那些小吃的热度和迷人特殊的气味,重叠上陌千迢十多年前的记忆。
即使历经人事变迁,男子却还是能一眼便认出,这街道旁的是他曾和任青山一同在某个历险归来的清晨尝过的葱抓饼,葱花混着面饼被煎炸得酥脆,蘸着酱油膏一口咬下,光是听着那香脆的声响,便足以勾起闻者食欲。
还有那城南老头的小店,任青山曾神秘兮兮地拉着陌千迢来尝试过。
锅里煮着黑乎乎的气味强烈的食物,极度特殊的味道让少年远远地便皱起了脸,他原是不愿尝试的,可任青山就这么理所当然、不带半分逼迫意味地拉他坐下,给他递了双竹箸后便兀自大快朵颐起来。
陌千迢提着筷子,纠结得很,可瞧着任青山吃得红光满面津津有味的模样,少年看着看着便鬼使神差地挟了小块豆腐入口,自此领略了麻辣臭豆腐的滋味,香辣带点麻劲,独特卤汁闻在鼻端刺激,吃在嘴里却是口口过瘾,尝习惯了,甚至感觉不够臭便不够味。
说长不长的一条街巷一路走来,竟处处皆是香气扑鼻的寸寸记忆。
这日,陌千迢虽只是自市集边路过,却也终究忍不住停下脚步,在某个摊位上包了一份凉糕。
他本是打算带给任千重的,可转念一想,那少年早该不是吵着吃糖的年纪了,这一手凉糕便忽地有些沉重。
罢了,大不了带回流遐苑吧,他只得这般自我宽慰,正要转身离去,却忽地被隔壁摊位上的老妪出声喊住了。
“仙君,您是城里从前替人画像的那名年轻人,对吧?”
陌千迢不期会在此被认出,微微一愣,回头朝老奶奶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