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桃花源内,他是一位拼命在大殿前折腰替人摆正鞋履的怪异长老,无甚势力党羽,甚少同徒弟之外的人为伍,像只猫一样被戳一下便会马上撞爪挠回去,喜怒不定,嗔痴鲜明。
但少时流连于人间的妙笔逑光,却是个有些干巴巴的穷绘者。
陌千迢对付起城里的顽皮孩子一招接着一招,对待怀春少女时,他眼观鼻、鼻观心,应付驿城中大户世家富得流油的报酬他只取了一成,其余尽数散给贫者。
可一旦对上英明俊朗的城主……
他只有被对付的份,末了还要被任青山调侃一句:“逑光书读得比梧羁多,今我远行,不当赠我以诗酒?”
时值金乌四年,城门边,陌千迢仰首逆光,见他一身戎装,于马背上飒爽威武无比,一句诗词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语毕他反应过来,自个儿默默地红了脖颈,手忙脚乱想辩解。
任青山亦是微愣,未曾料过会得到这句作为赠别,可他看到陌千迢慌张的模样,便觉得有趣得不得了,忍不住又开口戏弄。
“没想先生如此看青山。”他刻意给彼此都换了个称呼笑道,“青山见先生亦是妩媚得紧……”
陌千迢被他调笑得困窘至极,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说出那句话了,扭过头继续支支吾吾。
“青山、青山绿水千重,来去各珍重……”
他说完又摇首:“唉,不是、青……青山城外寒霜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越说越错,他也越苦恼,不断挠着头。
“哎呀,也不是这句!”陌千迢皱眉,“青山……青山……”
任青山乘着马俯望着少年窘迫的模样,眼底堆满笑意。
“嗯,我在。”
陌千迢猛地抬头,瞧见他笑得眉眼弯弯,一脸促狭,这画面在陌千迢心底留下浓墨重彩极鲜亮一笔,年轻的绘师却暗自决心,此番光景可绝不能画出来供人玩赏。
“义兄,我……”他方想再说些什么挽回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尊严,此时任青山的副手宋奕却走了过来,正经八百地提醒着大军出城的时辰已到。
任青山应了一声,转头瞧见陌千迢明显有些快快的面庞,不禁伸手往他系着发髻的头顶揉了几下。
陌千迢恍恍抬首,望见的便是那一双深邃而明朗的眼眸。
“为兄去去便回,逑光究竟以哪般诗句相送,待梧羁归来再闻其详。”
语毕他抬手扬鞭,领着那铁骑铮铮的队伍绝尘而去。
任青山此次出城,是率军前往南地协助丰城平定内乱、安抚民生。
平时任青山无论去何处,陌千迢作为入幕之宾总会随行于旁,可这回绘师于日前正好答应替驿城里某富人亲族作画,眼看交付的期限近在跟前,却迟迟未曾描绘完毕,于是任青山便提议少年在城中待着,将那画作完成。
埋头苦画了九日,陌千迢终于顺利将画像交出,第十日得了闲暇,便又在路旁给人画像,没想城中百姓知他这几日未曾随城主出征,消息甚准地寻至陌千迢的摊位前,一个个嚷嚷着让他多画些任青山的绘像和任府内的风景。
然而陌千迢不知晓擅自绘了任府相关事物是否妥当,便暂且婉拒,有孩儿央他不成,气极败坏便要在绘师的摊前大哭,陌千迢别无他法,只得提笔速速画了张任城主的小像给他,刻意把面上的神情画得特别憨厚讨喜。
得到小像的小娃儿破涕而笑,周围的人瞧见了,便纷纷“妙笔逑光、妙笔逑光”地唤,央求少年也给自己画图,有能力的塞他银两,没能力的给他递面饼,有一时忘带钱财出门的十分扼腕,竟还有人掏出手绢来,请他画在上头。
陌千迢万分苦恼,却也禁不住众人热络,无可奈何,只得一一接过。
“这是作甚呢”
忽地一声嘹亮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伴着达达趋近的马蹄,众人只觉一阵强风刮过,下一瞬陌千迢竟彻底没了影,只留下绘师的摊位还被遗留于原处,少年擅用的毫笔骨碌碌滚落在地。
“小先生呢?去了哪儿?”
片刻前还吵吵嚷嚷的群众茫然地面面相觑,而远远比他们都更茫然的是此刻不知自身在何方的陌千迢。
晃呀晃,他晕头转向了半晌,蓦地堪堪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是被人给拎到了马背之上,陌千迢扭头一看,身前驾著白马的,赫然是十几日未归的驿城之主。
“义兄?”
任青山兀自提鞭纵马,扬声招呼他。
“半月不见,逑光可别是认不出为兄了!”
“义兄这是要带逑光去何处?”陌千迢四下张望,连忙问道。
前头的任青山又一拍马。
“适才瞧逑光像是被街坊百姓所困,苦恼不已,吾羁这便带你离去。”
陌千迢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半晌后才又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义兄!逑光今日所绘之画卷与画箱可仍在那摊位上!”
任青山闻言登即勒马,惊得陌千迢身子一个不稳,差点直接摔下马背,被他一反手抓了回去。
“哎呀,闹笑话了。”任青山哈哈地笑道,迅速地调转了马头,陌千迢在他身后受其感染,亦是轻笑出声。
那天夜里,陌千迢忽然忆起似乎自己还欠任青山一首赠别诗,左思右想却如何也想不出合适的诗句。
他翻来又覆去,在迷迷茫茫睡去前,脑海里还是只有那句不合时宜的:“我见青山多妩媚……”
可谁知其后,任青山却是再无机会听见陌千迢亲口说出一句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