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千迢在人间的那座城里,原有个广为人知的称号,妙笔逑光。
逑光是陌千迢的表字,世人之所以替他冠上妙笔头衔,则是由于他曾是名绘师,在那吵杂纷扰、红尘朴朴的人间负着纸墨迤迤行走过,留下丹青无数。
彼时争相收购他画作的人们总说,这绘师笔触细腻鲜明,画像犹若真人,绘景犹如亲临,然而陌千迢真正在驿城家喻户晓的缘由,却是由于他将城里某位大人物画得极好,无论睥睨张狂、抑或是率性模样,全都栩栩跃然于纸上。
金乌元年。
没人记得陌千迢何时进了这城,也没人想过他何时开始摆摊替人作画的,可人人都知晓这驿城中有名素衣的小绘师,今日丢着摊子不顾,搬着画箱与凳子跑到城门边上去,像是刻意在等着谁入城门。
一位布商拎着钱袋走近,欲寻他替自己孩儿画像,陌千迢却头也不回,紧紧盯着大敞的城门口,身前的木箱上压着几张薄薄宣纸,似是只绘了一半,富商一时好奇,正想细看,便被少年绘师挥挥袖给赶走了。
此时的陌千迢年方十七,挠着脑袋很是苦恼。
时值傍晚,城中排排栾树旁的明黄灯笼被一盏盏点起,少年瞧着面前那几幅画,皆已临近该交付予买方的日子,却怎么也画不完整,当真愁煞人也。
“先生,您这画中之人,都未曾画上面容哩。”忽有谁笑吟吟的嗓音响起。
陌千迢猛然撞头,只见他的板凳前站着一名人高马大、修长矫健的短发男子,枣红色的长衫衬着黑底暗纹的腰带与里袍,衣带上和陌千迢画作里的男人一般悬着缀了红绳的纯白玉颯,来者逆着余晖,眼底的情绪看不清晰,却自有一股爽朗气息,打亮一张本该骄矜的面庞。
陌千迢愣了一霎,赶忙作揖。
“城主。”
被称作城主的年轻人摆摆手,兀自绕到陌千迢身旁,去瞧那几张画得动作俐落流畅、却唯独缺了面部神情的画作,不禁奇道:
“先生这画甚好,可为何竟独独未画上面容?”
若这是路旁小儿闲来随口一问,少年大抵会神神秘秘地说:“给他画上眼,画中人便会成妖了。”
可如今询问的人是这大城之主,陌千迢自然没胆量如此玩笑,只得老实回答。
“所画之人身手甚快,在下在此候了五日,依旧没能看清此人眉目,故不敢妄自下笔。”
任青山闻言,若有所思的抬起半边眉毛,而后笑了出声。
“看来画不能成,竟是这画中人之过了。”
陌千迢低眉伏眼,正打算恭恭谨谨回答一句“确实”,可话到嘴边他又蓦地想起,若回答“是”,那岂不是在说他画中所绘的城主不应该了?
但若要让陌千迢说“不”,这不也表示他认为眼前的任青山所言非实?
一时之间,陌千迢竟是被自己的思绪给弄迷糊了,一双手举在半空,僵着不知当说是或不是。
红衣的男子瞧他愣愣,再度朗声笑了。
“任某方才只是玩笑,先生莫恼。”
陌千迢赶紧顺着话头走下,摇头晃脑道:“岂敢岂敢,在下不才,配不上一句先生,城主唤在下逑光便是。”
任青山但笑不语,目光在对方清瘦的身形和穿得破旧的草鞋上停留了一晌,而后复又开口。
“逑光先生,绘一张小像,当付多少银两?”
陌千迢缓缓抬头,一边要答话,一边有些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搁在任青山脸庞上,殊不知他这一望,眼光却是不自主地在那英气勃勃的面上徘徊不已,似要将那眼与眼的距离、鼻梁的弧度及眸中的光辉都一五一十地铭记下来,日后好描绘在画纸上。
年轻的城主只觉那道澄澈眼神像是一把柔软的画笔,在他的眉心、际跟鬓角流连伫足不去,饶是大方如任青山,也未免有些局促,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目光一转,却正巧触上对方视线。
这突如其来的对视惹得少年一个机灵,撇开脑袋、缩起脖子,清了清嗓才佯作无事一般回答。
“此画乃受邻人邓氏所托,邓氏以一日晚饭抵换。”
任青山搓搓下巴。“一顿晚膳,先生画了足足五日?”
“正是,五日。”陌千迢垂眸道。
“逑光先生,这可是亏本生意。”
陌千迢直起身子,微微撞首,对上了任青山不看好的眼神,他这回却没再挪开双眼。
“邓氏并不富裕,一餐晚饭已是足够诚恳,在下给城里孩童绘像,亦是不收分毫。”
任青山不赞同地摇摇头。
“先生这是何苦,吃力不讨好,末了还没饭吃。”
陌千迢的回答是嘴边淡淡的笑意。
“城主放心,城中大户皆诚实付帐,在下若不贪买贵点的纸墨,倒也堪堪勉强能支付当月房租。”
任青山看他一脸淡然,也不继续说下去,却是出言提议。
“既然先生嫌画中此人身手太快,任府有间客房闲置已久,先生不如随梧羁回府,慢慢描绘?”
话音方落,他便被对方面上的错愕神情给逗乐了,不禁轻笑出声。
妙笔逑光最擅画的,是驿城之主任青山。
那几个年头,整座城内谁没收着一两张他画下的任城主,或是站卧,或是领军出征,或是策马奔驰,或是揽弓射猎,那衣袍翻飞的姿态,生动得仿佛近在眼前咫尺,那白玉面上的颦笑神采,细腻鲜活得彷若能听见男子不羁的笑声,穿透纸面传来。
只可惜,在某一年事变后,陌千迢不仅弄丢了他的头衔,弄丢了他的义兄,更弄丢了曾经天真无忧、只需挥毫洒墨的自己。
十多年后,在山下百姓看来,陌千迢是名神秘莫测,寡言漠然的修士,白玉京上流传着不少关于古怪提鞋客的江湖传闻,可真正与他相熟的却没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