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秀才跟着老管家和三叔出了县衙,师爷杨执中只送到二道门,大门没去,一是为了避嫌,二是他觉得吕家这样的狗大户,土里土气得还没有资格,让他放下身段。
一个县城那么多士绅,不可能每个他都要弯腰撅腚去迎来送往。
吕玉泽抬头看看天空。蔚蓝色的天空,晶莹剔透,17世纪的天空看着就比后世的舒服。
没有什么时空历史的厚重感,只是单纯地让人感到舒服。
他伸了伸懒腰,背后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可是吕贤侄?”
这句热情至极的话,猛然从吕玉泽身后炸起。差点把他的老腰闪着。
回头一看,县衙里走出来一位人。方巾阔服,魁梧高大的个子,气宇轩昂,只是一双眯眯眼多少毁了高鼻梁衬托出来的面相。
此人四十岁上下,一脸络腮胡。矜持地站在原地,等着吕玉泽上前拜见询问。
哪知吕玉泽就是个棒槌,长久地瞪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就是不说话。吕玉泽还有点奇怪。此人称呼他为吕贤侄,怎么不接着说了,没有了下文。
好在旁边还有别的人,三叔吕金边憨厚是憨厚,起码的待人接物还是会的。他拱拱手,客气道:“这位相公有礼,只是看着面生,不知如何称呼?我是他三叔,既然称呼我侄儿为贤侄,相公想必是我长兄的旧相识。”
那人见吕金边相貌忠厚,一身短打打扮,料想不是读书人,心中起了轻视之意。只因有求人家,面子上却是不敢表露出来,一脸和煦地邀请叔侄俩去旁边的关帝庙内歇息。
吕家其余众人由吕天来带领,在外面候着。对面就是吕家的天客来酒楼,吕新过去查看。
这关帝庙属于官产,里面有庙祝,也可以说是县里的招待所。庙祝认识这位络腮胡,不情愿地请三人入客房就坐。摆上三个茶盘,进一些粗茶,尽了应有之意,就施施然退了出去。
见到庙祝无礼,那人面上不显,心里暗恨。对上吕家叔侄二人却是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热情招呼二人坐下,俨然是在自己家中。
三人坐定,那人朗声道:“鄙人贱姓严,陋室就在左近。当年曾和文川兄一同入贡监,同窗好友数年。不想会有一日天人永隔,当时只因愚弟我有事在外,竟无缘见文川兄最后一面。
回来才得知消息,后心中抑郁难当,又是大病一场。牵连数月,病势刚好,正想去拜访贵府,又赶上了乡试,只能在省城盘桓了大半年。
乡试后,又马不停蹄往家赶,想是终于可以到文川兄坟前祭奠一番,聊表想念之情。
奈何老母亲年事已高,突得痰疾,身为孝子,只能在塌前伺奉汤药。不料老母亲还是数月后,驾鹤西去。
我心痛至极,不想老天爷如此不垂青,让我命运如此坎坷,短短几年内,接连失去挚友和老母。这对愚弟我打击太大,而今只能闭门谢客,心如死灰,在家熬日子罢了。”
“文川”是吕玉泽父亲吕金波的字。
严贡生说得声情并茂,长吁短叹,声嘶力竭,总感觉他下一刻就会伤心得闭过气去,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吕玉泽心里冷笑,看看旁边的傻三叔已经被感动得稀里哗啦。
严贡生的话一点也不可信。此人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可不像是得了大病,心如死灰的样子。自己的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过父亲有一位严姓好友。
再说他说辞再多,借口再多也是显得苍白无礼。
好友死了,没有参加丧礼就算了,事后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去坟前祭拜,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即使拿出老母亲说事,这些年是历经坎坷。可老天爷看他不顺眼,也不能可着他一人折腾。
也许他老母亲确实死了,却不会死得这么巧。他费工夫把老母亲和文川兄相提并论,在明眼人看来,也是白费蜡,无济于事。
他只是一个势力之徒,接近吕家,目的也很明显。
那么多金,看着又憨憨的狗大户,就是一只大白羊。
进了县城还不得扒一层皮再走。他不扒别人也要扒,那还不如他自己扒。多少自己当年和吕金波确实见过几次面,有点头之交。
严贡生用袖角擦拭眼泪,他是多年的老演员,眼泪哗哗的,说来就来。
他接着道:“愚弟我近日终于休整停当,本打算今日出城去为文川兄扫墓,以了结我心中多年夙愿。
想是我的诚意感动了上苍,没料到可以在这里碰见吕家三哥哥和贤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这段肉麻的话说出口,吕玉泽多少有些顶不住。早上和中午的饭菜幸好是易消化的,不然说什么,也要吐出来,吐这家伙一脸。
早知道明朝末年的文人,特别无耻不要脸,还是那种组团的无耻不要脸。但还是超出了他认知的范围。
后世的官场厚黑学,再阿谀奉承的小人,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没想到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吕金边已经是听得眼眶通红,他是彻底进入了迷魂阵,被人卖了还要帮别人数钱。
他哽噎道:“贤弟莫要见怪,某家是个粗人,没有想到你们文人也是重情重性之人。
舍弟泉下有知,知道还有你这么一位知己好友,这么眷恋于他,日后必将托梦于贤弟,你二人在梦中相会,还是要多多亲近,互诉离别衷肠才是。”
说完,吕金边情不自禁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握了握严贡生的手,似乎觉得表达的情感不够,这个粗汉还顺手拍了拍严贡生的肩膀。
吕玉泽睁大了眼睛,三叔叔这番文不文白不白的话语,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倒是歪打正着,讽刺意味有点浓。
严贡生有点狐疑,他不知道怎么接吕金边的话了。
这叔侄俩表现得高深莫测了些,老的是一脸忠厚,刚才说的话却好像是另有所指,好像看穿了他的企图。小的是小小年纪没有一点恭谨之色,脸上似笑非笑,非常欠打。
他叔侄二人怕不是扮猪吃老虎,在这里拿他这个老实人开涮,寻开心呢。
想到这里,严贡生想打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