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问:“除了麦子就没别的了?”
“回太后,偶尔也有一两座荒坟。”
所有人都觉得毛骨悚然,不由得打量着苏萍,只有苏萍已是汗透衣衫。
一阵难忍的沉寂后,太后对苏萍说:“要不然派人陪着你去齐化门外指认一下?只要有个街坊证实就行。”
“谢太后,不必了。”苏萍说。“臣一心为国,太后尽知的。究竟谁心怀鬼胎,究竟谁是敌国奸细日后必见分晓,我知道他的下场。”说罢直视宁亲王。
要是别人说了这话,宁王尽可一笑置之,然而这是苏萍说的,此前苏萍所言无不应验,这几乎是众人的共识,所以宁王闻听此言不由得打个冷战。莫非,她当真知道我的什么下场?这回轮到宁王出汗了。
然而这王爷也不是白当的,毕竟久经大敌、老奸巨猾,稳了稳心神,说:“太后,臣担心国家社稷的安危才不怕得罪太后身边的红人,太后明鉴,臣实出于一片公心。既然所奏不虚,臣告退。”
太后想:他这话软中带硬,点明了他所参的是我身边的红人儿,还显得他是一片公心大义凛然。如果我留中不问或者驳回他,就显得我对手下的臣工有远有近、有薄有厚,对我身边的红人儿多有回护,说出去不大好听。这不是不给我留退身步吗?也罢,我先依着你,你不就想把她解送到刑部去严审一通吗,行,你今儿个把话说得这么死,如若到了刑部问不成通敌的罪,我看你怎么下台阶儿。
刚要让宁王跪安,宁王忽然想起什么,说:“禀太后,臣还有下情。”
“你说。”
“还有,苏萍根本就不会写中国字。”
“可有凭据吗?”
“太后请看,这是苏萍写的,臣也看不出是哪国字。”说罢呈上一张皱巴巴的纸。李莲英接过来,捋平了恭恭敬敬放在太后的炕桌上。
苏萍心中一惊:这不是那天我写奏折的底稿吗,怎么到了他手里?那天夜里急急忙忙写奏折,抄写完了就随手把这底稿扔在案旁的竹篓里,后来赶早起床把荣儿偷来的奏折还给她,下午太后看了我的奏折突然恼怒,这一连串的事弄得我心烦意乱,回来后竟把这个底稿忘了,怎么就到了他手里?绝不可能是小慧给他的,要不就是经常来打扫房间的小太监小满子?或是另有其人?一时捉摸不清。
太后看了这张纸,认得。因为苏萍的折子她不止一次拿出来研究,希图通过那些认识的字把大致的意思串出来,所以这篇东西她已经熟悉了。只因怕被人说学识浅,从没向任何人提及这个折子。今天见宁王也这么说,可见其中我不认识的字他也不认识,想至此倒稍感释然。再一想,苏萍的底稿只能在苏萍家里,宁王怎么得到的?看来他刚才所言“明察暗访、抽丝剥茧”必是暗地里使用了一些非常手段,他既然敢在深宫内苑使用非常手段,可见胆子不小,一定串通了某些内侍,这些手段既能用于苏萍,保不齐也能用在我身上,看来我不得不防,哼!
本来这张纸太后已不需要细看了,但她仍把它抚平假装看了一会儿,心想:我要是让苏萍解释,她肯定一口咬定就是中国字,问也没用,于是问宁亲王:“那么照你说,这其中你不认识的字像是哪国字?”
宁王说:“回太后,臣才疏学浅,认不准,也许是日本字。”
太后想:我也看过日本的国书,除了汉字就是假名,跟苏萍的字还是不一样。于是问李莲英:“同文馆懂日文的,谁在园子里?”
李莲英躬身答道:“回老佛爷,马昆在。”
“传。”
功夫不大太监把马昆带来,叩拜毕仍跪在垫子上。李莲英把那张底稿给他,问:“你看这是日本字吗?”
马昆皱着眉头看了几行,说:“回公公,肯定不是日本字,也不是朝鲜字,更不是西文。等会儿……这里有的字是中国字的草书或异体字。比如”个”字,咱们写”个”字是单立人右边一个固字或者是竹字头下边一个固字,它的”个”字是人字下边一竖,草书有这么写的。再有……”国”字,咱们写国字是口字里边一个”或”,草书可以写成口字里边一个”王”,它这个写成口字里边一个”玉”字,跟草书接近。还有……”
李莲英看老佛爷好像不耐烦听他絮絮叨叨,于是说:“行了,你下去吧!”
马昆叩拜退出。殿堂里静了一会儿。
太后说:“苏萍啊,你照实说,你写的这是什么字?”
“回太后,臣写的就是中国字,臣的师傅就是这么教的。”
太后想,我要是问她师傅是谁,住哪儿,肯定问不出实情来。虽然这样想,仍忍不住问道:“那么你师傅是谁,住哪儿?”
苏萍不得不编谎话了:“臣的师傅是个世外高人,教完为臣就云游四方去了。”这话谁都听得出是瞎编的谎话,太后真想把她撂翻了打几板子问出实请来,无奈这丫头见解不凡我实在离不开她。压了压怒火对宁王说:“行了,我自有安排,你跪安吧!”
宁王刚走出殿门,一阵密集的雨点打下来,不由得心中一凛:那天祈雨回来的路上苏萍说再过七天就能下雨,今天正是第七天,料事如神呐!照这么说,她说知道我的什么下场想必不是吓唬我,既然叫做下场必不是好的结局,看来我真得把这丫头弄到刑部,逼问出她今天所言指的是什么下场。这样想着急步往家走,竟未察觉衣服已经淋湿。
在乐寿堂门外值守的太监看见下雨,抢步奔至东暖阁,经过隔扇的时候竟被门槛绊倒,扑在地上说:“老祖宗!龙王爷显灵下雨了,大雨呀!”众人目光一齐转向窗外,只见甘雨潇潇已很密集,再后就传进来雨柱砸在积水上的声音。
太后让宫女荣儿点燃一炷香,双手接过来,转身朝龙王庙的方向恭恭敬敬举了几下,再回身递给荣儿,荣儿将这炷香插在了条案上的香炉里。
太后猛然想起,那天祈雨回来的路上苏萍对德龄说:“再过七天就该下雨了。”屈指算来今天就是第七天呀,想至此只觉心头一紧:事情到了这份儿上,不必再猜疑了,苏萍能预知未来已是板上钉钉、千真万确的了。至于她自己不肯承认,只能说真人不露相。看来那天荣禄出主意谎报军情根本就骗不了她,她必是看透了我们的把戏假装糊涂,而且一定明白我的用意,一定还在暗笑我,这丫头可真有城府!既然如此,她所说“惨败”、“赔款”就绝不是戏言。至此喜雨带来的愉悦完全被忧愁取代。
〖註1:清朝时的劈柴胡同后改为辟才胡同。例:清宫档案中慈禧的妹妹选秀女时登记的住址是西四牌楼劈柴胡同。〗
〖註2:朝阳门旧称齐化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