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这么一提醒,维今也恍惚起来,自己也好久没和人一起吃过早饭了。有多久了呢?好像比十年还长。
他突然撩起眼帘,注视着对面蹭了一脸果酱的季朵,心中多少有一些感慨。但立刻就听到季朵补了一句:“不过我好像也很久没吃过早饭了。”
维今重新低下头,偷偷笑了笑。笑自己,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找什么安慰呢。他早就不在乎,也不需要陪伴能够带来的那点安慰了。
“大叔,我以后能经常来这里找你玩吗?”
“最好不要。”
季朵噘了噘嘴:“那我能来蹭饭吗?我交饭钱。”
“最好也不要。”
“要不要这么小气!”一口气把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季朵气鼓鼓地把碗撂在桌上,“不就是加副筷子的事儿嘛!”
“因为……”维今有些头痛,下意识地摸着眉毛,“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听话,只在饭点的时候过来。”
被堵得哑口无言,季朵翻了个白眼,朝维今吐了吐舌头。
吃完饭,维今开车送季朵回家。季朵就穿着男士的家居服出了门,所幸停车的地方路人不多,她像做贼似的钻进副驾驶,立刻关上了门。十几万的车子,不算豪华,但内设还挺唬人的,季朵看了一圈说:“没想到你光靠修表,还攒了点家底啊。”
“年纪大了,总会有点家底的。”维今说着想发动车子,一歪头就瞥见季朵没系安全带,他叹了口气,勉强地站起来探过身去,拽住了那根安全带。陡然缩短的距离,莫名加速了季朵的心跳,她只觉得一片阴影和温度飘过来,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她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在维今的锁骨上匆匆扫了一眼,就赶忙低下了头去,耳朵根开始发热。
维今将她的安全带插好,发动了车子,看着边镜说:“出过车祸还不注意安全。”
“哦……”
她有些愤愤地瞥了维今一眼,心说你就不能让我的少女心多维持一会儿吗!
车子一路开到了季朵住处的楼下,期间维今一直安安静静地开着车,完全没有和她对眼神。于是季朵也毫不遮掩,无论是接打电话,还是发信息,都直勾勾地盯着维今看。
其实维今并不是没有感觉,侧面一直有一束视线,根本无法忽视。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无法扭头去看,因为只要回头就一定会撞个正着。
他知道小姑娘是怎样的生物,冲动,爱幻想,沾火就着,他不想助长这种不切实际的火焰。
“上去吧。”从车座后面把装着季朵衣服的袋子拿过来,塞进了她的怀里,维今忍不住叮嘱,“回去立刻晾起来,把褶皱抻平。”
“知道了。”
季朵慢腾腾地开门,又回了次头,依依不舍地看着维今,但又没想好要说什么。于是就这样下了车,手却一直抓着门边,不愿意关。她站在门外,弯腰对着里面,犹豫着对维今说:“嗯……夜里我说的话……”
“你是不是喝多了,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我都不记得了。”维今抢先给了她回答。
“大叔最好了!”
她雀跃地后跳了一小步,关上了车门。她抱着衣服注视着维今的车子开远,明知道他未必会看到,却还是一直笑着挥手。
她非常讨厌离别。她这种病症如果犯了,极有可能会忘记发生过的事,甚至是正在发生的事。大学临近毕业时,季朵犯过一次糊涂,她的日期错位了三天,她完全不知道那三天哪里去了,那三天里所有的人和事都被抹了个干净。所以季朵不会因为相识而喜悦,因为相识和离别的界限变得太模糊了。可以说相识变得无足轻重,那么离别就永远在进行中。所以季朵厌烦一切郑重其事的告别场景,连电视剧都不愿意看见那种桥段。但这一次她目送着维今的车子离开,目送着那一个混乱的夜色褪去,却没有任何沮丧与无奈,相反,她感觉到了脚踏实地的依赖感,就像是一艘在海上无目的地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靠了岸。
“朵朵!我来啦!”
就在季朵蹦跳着要上楼时,楼门后面一个人影突然扑向她。她单听声音就知道是谁,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疾跑了两步,让陆海洋想搂她肩膀的姿势落了个空。
“朵朵!我大老远来了,你不要这样对我嘛!”陆海洋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追着季朵到了电梯口,语速很快地说,“对了,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是男人的衣服吧?刚才送你回来那辆车是谁的啊?你说话啊!”
进了门,季朵立刻去晾衣服,视身后叽叽喳喳不停的陆海洋于无物。没办法,她也不想这样对一个老同学,但她深知陆海洋这个人给点阳光就灿烂,给他一个笑容,他就会认为明天就能扯证结婚。
“朵朵,你看我把头发染成这个样子了。”陆海洋抓着自己打满发胶的奶奶灰头发,显摆地说。
“你太黑了,不适合这个颜色。”
季朵看了他一眼,忍无可忍地摇了摇头,在白得透光、尖下巴的人头上,这叫时尚,在陆海洋这种黝黑的大众脸头上,叫少白头。
“你怎么又跑来了?”
自从季朵决定在上海常住,陆海洋就几乎一个月跑来一趟,美其名曰查岗,当然每每季朵都会回他一句:滚。
然而这次陆海洋往她的懒人沙发上一躺,拍了拍背包,说:“我在上海找了份工作,我这次来就不走了!”
季朵张着嘴瞬间石化,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似乎很满意她这个反应,陆海洋挑衅地跷起了二郎腿。
但陆海洋不会知道,在预感到大麻烦驾到的那一刻,季朵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居然是维今的脸,清晰到令她觉得梦幻。
“刚刚送我回来的,是我男朋友。”她镇定地对陆海洋说,“我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的,我昨晚住在他那儿。”
这一次轮到陆海洋变了脸色,他立刻就暴躁起来,气冲冲地站起身,瞪着季朵,背包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季朵抬着头,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按理说她对他是无比熟悉的,可此刻她还是觉得只有陌生感。
陆海洋是她的初恋。也是险些害死她,彻底改变了她生活的那场车祸的罪魁祸首。
如果非要给季朵和陆海洋的关系下一个定义,那绝对不是爱情。在那个特殊的年纪,陆海洋就是她表现对人生反叛态度的一件工具。虽然现在的季朵也还是不懂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她至少清楚自己不会喜欢陆海洋这样的人。
季朵出生在一个非常安稳的家庭,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工作都不错,经济条件比上不足,但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仿佛是老天爷不愿意看他们如此顺意,于是天生反骨的季朵出生了,她变成了家里最大的麻烦。
父母放在她身上的期待是无限大的,不厌其烦地送她去培养爱好,但无论是绘画、乐器、舞蹈……她通通没有兴趣,基本三节课以内就会被老师劝退。她无疑是机灵的,很清楚做什么事能让老师忍无可忍,让父母放弃希望。
没有专长也不要紧,上了小学之后父母一刻不停地盯着季朵的功课,但她的学习成绩始终是一般般,雷打不动地停在年级排名中间的位置,她仿佛对此已经很满意,完全不想再努力。这让她的父母头疼无比,假如真的能力不足也没话可说,但季朵是不愿意用全力,她用在学习上的精力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百分之五十都被她用在了惹祸上。
她从小就是个特别有主见的孩子,自己决定的事从不和任何人商量。小学的时候把应该交给老师春游的钱买了游戏机,每天照常上课,一点心虚都没露出来。春游那天她还开开心心地收拾了书包,等到父母离开学校,她就一个人在外面晃悠了一天,晚上再回到学校门口,装成和大家一起回来。这件事瞒了一年多,直到一次家长会她的妈妈和别的家长闲聊才偶然知道。那时候季朵的爸妈就无比后怕地想,完蛋了,这个孩子管不住了。
果不其然季朵到了初中,觉得自己长大了,举止更加肆无忌惮。她有明确的想法,会把成绩维持在中等,这样老师就不会找碴。然而那个时候季朵的业余生活是极其丰富的,她跟女生逛街,跟男生打游戏,她的骨子里喜欢热闹,只要有人邀请她就会应约。
外表已经是少女,但思想还是孩子的年纪,季朵开始跟风穿起大领口的衣服、膝盖以上的裙子,开始买廉价的化妆品,化还没有素颜漂亮的妆。那几年季朵的父母每天都处于惊吓之中,完全无法预测她今天回来会出什么状况,可能突然染了头发,可能又打了一个耳洞。吵过闹过无数回,但叛逆期的小孩有自己的一套人生观,根本无法指望互相理解。季朵的老师对她的评语是:聪明,活泼开朗,人缘非常好,并且有领导才能,本性不坏,就是太过自我。对季朵的父母来说,当时唯一的欣慰就是季朵还没有早恋的预兆。
结果高一开始没多久,陆海洋出现了。陆海洋是女生父母最不喜欢的那种类型的男生,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都写着“危险”二字。染着一头黄毛,走路吊儿郎当,成绩垫底,小小年纪就开着辆笨重的摩托。但陆海洋的五官还算周正,个子高,运动好,是篮球队的主力,皮肤散发着健康的活力,非常讨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不少,但他唯独喜欢季朵。
季朵起初没有答应陆海洋什么,他们就维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但陆海洋接连几次开摩托送她回家之后,她的父母坐不住了。然而对于叛逆期的少女来说,父母干预感情问题,简直就等于按下了引爆器。
为了宣扬自己的独立意识,证明自己追求自由恋爱的决心,她就故意和父母作对,和陆海洋走得越来越近。从表面上看他们就是情侣,两个人也默认了这种关系,但却没有干出任何越矩的事情,不过就是一起耍耍酷闯闯祸,风风火火到处去玩罢了。
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的季朵和陆海洋在一起很开心,他们一起开摩托去兜风,一起逃课看篮球赛,一起去废弃的烂尾楼里探险,在一起做每件事都觉得很刺激。可是每当陆海洋想有更亲密的举动,哪怕仅仅是拥抱,季朵都会忍不住躲开。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心底还有父母的乖宝宝那一面,还是单纯觉得不舒服。
但在父母面前,季朵的嘴可是硬得很,她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就是喜欢陆海洋,就想和他在一起。后来,当曾经的那个她彻底消失不见了,活下来的那一丝灵魂才彻底和父母和解,她意识到自己的症结在哪里,说到底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够好,此生注定是平庸的,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所以她才特别想让自己显得特立独行,她想证明纵使自己不活成父母那个样子,不成功成才,平庸的她至少可以更快乐。
然而高三即将来临的那个十七岁,季朵的父母决定限制她的行为,他们企图用大量的提高班,和车接车送,甚至是锁门,将她和陆海洋隔开。谁也没想到陆海洋居然出了奇招,他在摩托上绑了一架梯子,直接开到了季朵的提高班楼下。下课铃刚响,好学生们到讲台前围着老师问问题,季朵在众目睽睽下从二楼窗户翻出去,踩着梯子直接跳到了陆海洋的摩托车上。临走的时候她还踢倒了梯子,轰隆一声,把一二楼追到窗口看她的老师同学吓了一大跳。
当时她爸爸就在提高班外等着接她,等到老师去通知,她已经跑没影了。爸爸给她打电话,她的心还因为太过刺激而扑通扑通跳,对着电话喊:“不要找我了!我们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