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来说就是,她应该知足了。
窝在床上用电脑处理了点工作上的事情,对了对今天的账,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季朵倒在床上,睡意却消失得干干净净。虽然二十四岁也不算特别年轻了,可她还是那种越晚越美丽的类型,屋外的瓢泼大雨已经下了起来,隔着窗帘都能看到闪电一下一下将黑夜照亮。
季朵闭上眼睛,尝试着在黑暗里去勾勒人的脸,却发现只有爸妈有模糊的轮廓,但硬要去想五官,还是想不起来。奇怪的是,当她尝试去想维今的脸,发觉也能想起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越想越觉得维今真的很眼熟,那种眼熟和平时认错人不太一样,因为维今长得并不像谁,她根本找不到对号入座的可能性,可她就是觉得似曾相识。
就这样恍恍惚惚睡着了,睡眠不好的时候似乎就连做梦都带着一份清醒,季朵意识到自己在飞,视线晃动得像偷拍的镜头,她感觉自己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了出去,飞过了路上的矮护栏,摔在了马路中间,连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她呈大字形瘫在地上,耳朵里只有刺耳的鸣叫。季朵明白过来,她又梦见了那场车祸。这不是第一次了,七年间她梦见了无数回事故发生这短短几分钟的场景,但因为现实中她已经完全忘记,所以每一次的梦都不太一样。即使她在梦里以第三人的视角去看,她也猜不到自己当时脑袋里究竟有什么想法。
忽然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单腿跪在她的身旁,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镜头一点点旋转,季朵像是回到了躺在那里的感觉,她的眼睛被血和眼泪糊住,极为模糊地看到了那个人的脸。男人微微蹙着眉头注视着她,嘴巴一直在动,可她什么都听不见。
在梦里季朵像听到画外音一样,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了,当时她想的居然是这个正在看着自己的男人长得真好看,死也值了。那个时候季朵认为自己死定了,而那个男人会成为她生前记住的最后一张面孔。
那是……维今的脸。
咝——季朵倒吸一口气,从梦里惊醒,打了个滚儿坐起来,揪着心口的衣服不停喘着粗气。她瞪着眼睛,瞳孔惊慌地颤抖着,她希望自己能镇静下来,可是等了一分钟,她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相反,心底生出的一团火惹得她焦躁非常,如果不做点什么,仿佛就要被烧成灰。
七年,她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车祸那一刻,无论情节多么匪夷所思,这个男人的出现却是固定的。可是一直以来那个人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季朵无从知晓现实中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或许这又是她的大脑使的另一个花招,编出一个在关键时刻出现的superman。
可是今天她终于看清了——季朵跳下床,随手抓过一把雨伞,跑出了门——她应该认出来的,在她第一眼见到维今的时候她就应该意识到,她怎么这么笨啊?
凌晨三点四十分,外面依旧风雨雷电交加,季朵站在楼门口,此时连打车软件都没人接单。她举着雨伞往外走,走了二十多分钟才终于遇到了一辆肯停的出租车,就算打着雨伞她的身上也湿得差不多了。
出租车停在白天那栋老洋房外面,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只有雨声。她随手塞给司机一张大钞,没等找钱就合着伞跑上台阶。此时落地窗都锁了,里面挂着厚重的窗帘,她站在大门口不停地按着门铃。
湿冷和急切怂恿着她不断地跳着脚,浑身微微发抖。
维今是实实在在被门铃吵醒的,他睡在楼上,门铃声其实有点远。他睁开眼睛回不过神,这大半夜的有人上门对他而言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这里又不是医院,没有哪个修表或者买表的会觉得不马上修或者买就会要命,而他这个地理位置也应该不会有敲错门的醉汉。但门铃声却持续不断,他抓起椅背上搭的睡袍披上,走下了楼,走到门前的同时开了一楼的灯。
季朵先是看到灯亮,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屏住了呼吸,还不等她顺过气来,门就开了。
维今万万没想到会是季朵,一时竟无法反应,只是拧着眉头。外面的雨比他想象中要大,极窄的屋檐上水像瀑布一样淌下来,如同水帘洞。而季朵站在门口,半个身子被雨淋着。他看到她穿着单薄的家居服,短t恤和短裤,脚上居然还踩着人字拖,从头到脚都是水,配上后面时而出现的巨大闪电,此情此景,还真有点像聊斋里面的情景。
而季朵逆着光看着面前维今的脸,和下午比起来多了一点胡渣,头发也乱乱的,但他皱着眉头迟疑的样子带来了更加清晰的熟稔的感觉。一道银色的闪电在她背后亮起来,照亮了维今的脸,电光石火间,七年前的血与泪都被冲散,那张她念念不忘的脸越来越清晰,和眼前这个人融为了一体。
“你还记得我吗?”她想笑,但眼睛里却爬满了血丝。
“下午才见过,我当然记得。”维今侧了侧身,“先进来吧。”
季朵往前跨了一步,不等维今关上门,她就急急地解释:“我不是说这次!我是说更早之前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
室内的灯有两层,一层是昏黄的暖色,夜晚休息的时候开,一层是非常亮的白光,工作的时候用,维今刚刚顺手开的是黄色的那个开关。在这样的氛围里,季朵的眼睛却闪着令人心惊的光,附着一层水光的瞳孔看着就像褐色的琉璃。
他大概明白季朵为什么会来了,但这种天气这个时间,未免还是太冲动了一点——维今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站在这里等一下。”关上门之后,维今让季朵就站在原地,然后他转身上楼去了。
四周安静下来,季朵定睛看着满屋子的表,非但没有被催眠,理智反而渐渐醒了过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滴在木地板上的雨水,偷偷龇了龇牙。没一会儿维今重新下来,递给她两件叠好的衣服:“我的衣服,全新的,没穿过。你穿肯定会有点大,将就一下。上去冲个澡把湿衣服换下来,我们再聊。”
季朵接过衣服,双手始终像推销员一样捧着,纯棉的触感,隐隐有一股淡淡的木头香味。她的脑袋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仍旧站着没动,咬着嘴唇看着维今。
维今是真的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被盯得有点发毛,抬手在她湿答答的肩膀上拍了拍:“快去。”
“哦……”她就这样惶惶然地上了楼。
楼上的天花板很低,有两间屋子一个卫生间,季朵走过维今的卧室,看到被子还维持着急急忙忙掀开的样子。她突然心慌意乱,一头扎进卫生间,关上门之后,蹲下捧着脸忍不住尖叫起来。
她也太疯了!她肯定是睡蒙了,才会大半夜的跑到一个男人家里来!
“啊啊啊……要疯了……”她使劲儿拨弄着头发,脸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烧。
在楼下擦地的维今隐约听到了楼上的动静,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倚着楼梯朝上面喊了一句:“有事吗?”
“没、没事!”
季朵迅速回了一句,急忙打开花洒,喷了她一身的凉水,她打了个巨大的激灵。
她慢慢调着水温,穿着衣服站在淋浴下面,情不自禁地笑了。
等到季朵冲了个澡换完衣服下来,已经将近五点半了,天都已经有一点亮了,但好在是阴天,加上窗帘足够厚,仍然给了她一种还是深夜的错觉。
裤腰太松了,她只能用皮筋扎了一块,袖子和裤子都很长,有种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楼时不自觉变得蹑手蹑脚的,全然没有杀过来时的气势。
“坐。”维今从厨房端了一杯红茶出来,让她在沙发上坐下,递到了她手里,“红茶驱寒,喝一点。大半夜淋雨,我可不想赔你医药费。”
说着维今从壁炉边上拿过来一条木头板凳,坐在了季朵的斜对面,他的腿很长,坐这种矮凳子显得无处安放。
“夏天淋点雨不算什么。”季朵端详着手里的杯子,准确地说是碗,一看就是手工烧的,粗陶本色的,“碗好看,在哪儿买的?”
“我自己烧的。”
季朵瞪了瞪眼睛。不过维今没理睬她的意外,缓缓开口:“所以呢?你大半夜过来砸门,是为了什么?”
真的这样问,季朵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她假意喝茶,实则是思索着该如何说起,但喝了一口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果然她还是不会欣赏茶这种东西。
她朝维今摊开掌心,问:“有没有糖?”
维今哭笑不得,滇红茶本就不算苦,第一泡最是淡雅,自带着一点甜味,她居然还要糖。
“现在准确说是黎明了,一大早就吃糖,也不怕长胖。”话是这样说,他还是起身去拿了一块方糖,放进了季朵的杯子里。看着季朵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维今心头一片柔软,险些就要把嘴边的那句“真是小孩子”说出口。
“我啊,做了个噩梦。”季朵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下意识地咬着杯沿,“然后突然就醒了。我白天不是说看你眼熟嘛,我在梦里想起来了。我就觉得不行,一定得来问问,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
“我确实白天就认出来了。”维今丝毫不遮掩地回答。
“那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维今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一点点纳闷的神色,反问她:“我为什么一定要说?我们算不上认识,对吧?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确定你有没有意识以及你是不是看见我了。我们仅仅是一面之缘,又是那种状况,这么多年过去,既然你已经不记得了,我到底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提起来呢?”
季朵大幅度地摇头,把杯子放在了一边的小柜子上,双手压着沙发边缘,身子往前倾,认真地辩解:“我不是不记得了!我梦见了很多次!可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我自己都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我拥有的只是一个很模糊的轮廓、一种感觉……可是我一直都记得,真的——”
“好好好,我相信你,别激动。”
感觉她说着说着语气委屈起来,维今生怕她一会儿会哭起来,只想先安抚住她。对维今来说,大半夜被女孩找上门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大麻烦了,他可不想再惹女孩子哭了。
他摸着一侧的眉毛,努力想着措辞:“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当时我确实下车去看你了,但那是因为你正好摔在我的车前面,可能我晚刹车五秒钟,你就会死在我手里。我确实打了120,但周围肯定也有其他人打。我不是什么圣人,也不觉得自己做了好事,我的心里也没有那么关心你,所以你没必要去胡思乱想什么!当然,我昨天下午认出你之后,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挺高兴的。”
他自认为说得已经够明白了,他不希望季朵拿他当救命恩人。这种念头是很傻的,现在又不是旧社会,要搞以身相许那一套,但从季朵大半夜的冒雨跑过来这一行为上,维今能看得出她的心里把当初他无意的举动看得太重,他不想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留下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但季朵的理解永远是偏的,她直勾勾地盯着维今的脸,嘟囔着问:“你是怎么看出我过得好的?我和七年前比有变漂亮吗?”
维今忍不住笑出声来,低着头摇了摇,无可奈何地说:“要是这样想能让你觉得高兴,我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