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一听这话就知道在敷衍,撅着嘴说:“我看历代帝王志上的画像,好像没几个好看的。”
肃柔讪讪道:“帝王一般在御极多年,有了些政绩后才会替自己留下画像。青春年少时哪个不是神采飞扬,等上了年纪,神情疲倦了,眉眼也耷拉了,自然好看不起来了。”
绵绵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但依然为这位表姐感到惋惜,又开始质疑当今官家的眼神,很真挚地说:“其实我这个脾气,一向不服气任何人,但对阿姐的容貌还是甘拜下风的。禁中难道个个都是天仙吗,这么漂亮的阿姐,为什么官家不把你留下?要是阿姐能当上贵妃娘子,那咱们这些人不都身价倍增了吗。”
太夫人听她们姊妹聊天,听了半天不由蹙眉,“越说越不像话,难道当上内命妇就是好的吗?都说人各有命,你二姐姐的造化不在宫里,在宫外呢。”
可是宫外的造化,就是引得鳏夫托人来求亲吗?绵绵没看出这造化好在哪里,一切都是太夫人的安慰之词罢了。
绵绵看向肃柔的眼神是带着点同情的,肃柔心里明白,她还是觉得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就是嫁给官家,在禁中做高高在上的贵人娘子。像自己这种中途被放出宫的,属于失败者,这种想法不单绵绵有,恐怕上京那些贵妇贵女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肃柔笑了笑,自己倒是很想得开,毕竟禁中宫人千万,能得官家垂青的又有几人呢,就算落败也不丢人。但雀蓝很为她抱不平,回去的路上嘀咕着:“这位申娘子,就爱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又小气,目光又短浅,整天钻在钱财权势里头,看她将来嫁个什么样的郎子!”
对于这位表妹,肃柔刚回家那会儿确实觉得她过于市侩了,但多相处几日,又有了些新的发现,她现实是真现实,但好在性情还算直爽,坏起来明刀明枪,不会在背后使绊子。自己呢,从来没有因为不得官家眷顾就自怨自艾,反倒是庆幸有余地,能离开那座皇城。外面的世界不大吗?瓦市不热闹吗?自己的衣裳不好看吗?做什么非要留在禁中,像傀儡一样活着。
主仆两个返回千堆雪,进门就见蕉月和结绿正忙着预备明日的素服,回身见她进来了,蕉月道:“二夫人刚派人送了衣裳来,说是照着娘子的尺寸裁制的,娘子试一试,若是哪里不合适,可以即刻为娘子修改。”
肃柔道好,让她们伺候着脱下罩衣,换上了素服。
站在镜前看,葭灰的窄袖襕袍,腰上束皦玉的素带,因为要奉安灵位,女子必须作男子打扮,别人称呼起来,也是管她叫女公子。
她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想起爹爹治丧时候的情景,那年她才六岁,原本略略记事,可能好多儿时的见闻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唯有那场骤变,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恐怖回忆。当时阖府上下一片缟素,那口又大又黑的棺材从外面运进来,停在大堂里,她的继母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自己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到处哭声震天,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她,最后是祖母替她换上孝服,牵了她的手到灵前,让她跪下。
女使们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忙着替她整理衣襟和腰带。结绿蹲在她脚边审视袍角,嘴里喃喃说着:“长了点儿……针线上的婆子们办事越来越含糊了,亏她们上回还私下议论,想让府里给她们涨月钱。”
“涨月钱的事,哪年不要提上一提。”蕉月见怪不怪,替肃柔把素服换下来,顺手递给了结绿,“老太太心善,果真打算替她们每人涨上二十钱,还是二夫人厉害,说一个子儿不涨,乐意的留下,不乐意的上厨房倒泔水,她们也只配得二夫人整治。”
“只是如今能蒙混就蒙混,办起事来也心不在焉了,等我得了闲,非得参她们一本不可。”结绿转身在窗下的小屉子里找出针线来,自己捧着袍子坐在灯下穿针篦头,一面嘀咕着,“总是不指望她们了,我自己改了就完了。”
肃柔听她们细声说话,也没去过问,自己挪进内寝里洗漱。雀蓝拿牙刷子蘸了青盐递过去,趁着她没空说话,十分真诚地劝导着:“小娘子,孔家的那门亲事,可千万不能答应啊。照我说,就该狠狠回绝,可您倒好,还说鳏夫不要紧,万一这话被人知道了,那往后真是什么人都敢登门提亲了。”
肃柔听她絮叨,自己不紧不慢地漱完口,拿手巾擦了嘴才道:“官宦门户都有往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得罪别人不好。我也想找个二十出头还未娶过亲的郎子,这不是没有嘛。”
她说起来云淡风轻,仿佛婚姻大事没有关系到切身利益似的。雀蓝呆呆站在那里,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怎么会没有,不过缘分不到,没遇上罢了。”
肃柔坐在镜前擦玉容膏,就着镜中倒影看雀蓝,这个幼时的玩伴,一直陪她长到八岁,小时候就是个爱操心的脾气,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
其实她不愿意过多关心婚事,女孩子活着,也不是到了年纪就剩嫁人一条路。自己这种情况,和上京其他待字闺中的姑娘不一样,她见过太多的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相较之下婚姻渺小,小得如一粒黄豆,又有什么必要,在一粒黄豆上大做文章。
雀蓝忧心忡忡,她反倒来安慰她,“你还记得华阳长公主派人过来,请我给县主做女师么?禁中十年,再加上出入温国公府,有了这样的履历,我就能办女学,今日是张娘子,将来都要尊我一声张嬷嬷。”
雀蓝傻了眼,愕然说:“娘子的愿望是日后当嬷嬷?”
她想了想,自己笑起来,“对啊,全上京贵女的教席嬷嬷。十年之后贵女们都嫁入了高门,到时候我的人脉如何,你可敢想?”
雀蓝说不出话来了,虽然她不理解,但凭着小娘子勾画的蓝图,好像前景很远大。毕竟在上京这座煌煌帝都中,地位名利须臾万变,只有稳定的人脉是永远的底气。就像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郎也可以瑰意琦行,不落庸常。
反正就是很高深很厉害,雀蓝晕头八脑看着她上床,举臂放下了帐幔。
大概屋子里的安息香燃得有些浓了,她隔着青纱幔子吩咐:“把窗开上三指宽。”
禁中的一切行止都有章程,甚至连窗户开启的缝隙都有精准的规定。雀蓝应了声是,走到窗前拿起支窗的小棍,仔细衡量着三指究竟有多宽,调整了好几遍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这才从内寝退出去。
只是后半夜下起了小雨,雨丝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荡起一片沙沙的轻响。肃柔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进来关窗,看天还没有亮,又合了会儿眼,待到五更时候蟹壳青铺满窗纸,再推窗看外面天色,雨已经停了,树叶绿得油亮,空气里潮湿的凉意拂在脸上,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生机盎然。
深深吸口气,她喜欢雨后泥土的香气,这时院子里传来少年清澈的嗓音,大声叫着:“阿姐……阿姐……”
前厅的蕉月忙迎出去,纳福笑道:“公子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颉之意气风发,快步进了上房,“我怕阿姐睡过了头,特地来叫她起床。”
里间的肃柔听着,心里漫溢出一片温情,以前在禁中她是张内人,每日劳心带领着十几个小宫人,如今回了家,居然有人来操心她了,这种感觉才叫家。于是隔着屏风应了声:“我已经起来了,你略等我一会儿。”让结绿伺候换上素服,拿木笄绾起了头发。
从里间出来,刚洗过脸,鬓边的发丝湿了,弯弯垂落在颊畔,她拿手捋了捋,转头问颉之:“你吃过早饭了么?”
颉之说没有,“我不敢吃,今日那么要紧的场合,万一要如厕,那可就难堪了。”
肃柔颔首,让他摘下腰上的馔袋,往里面装了块麦糕。
颉之是男孩子,不懂姑娘的打算,奇道:“阿姐装这个做什么?”
肃柔告诉他,“禁中早前出过事,一个小宫人在侍奉大宴的时候忽然在官家面前晕倒,把官家吓了一大跳。后来为防止这样的事再发生,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筵席伺候超过两个时辰的,准许宫人随身备一块糕饼充饥,以防万一。”
她说起话来,是那种娓娓的、平和的声调,不骄不躁,处处透出稳妥和熨帖。
颉之见姐姐一本正经解释,笑道:“阿姐在禁中时候,就是这么教导小宫人的吧?”
肃柔方回过神来,有时候好像确实改不过来这种习惯,每做一件事,都要交待清楚原委。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抚着额头问:“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颉之说没有,“阿姐要是没话和我们说,那才叫人着急呢。”
他说的都是心里话,长姐比他和至柔大了三岁,她入禁中的时候,他们才刚开蒙。少时分别倒还是其次,最重要一点,他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只怕心里会有隔阂。那日禁中遣黄门来通传,说长姐承恩放归了,他们高兴之余,也有些担心,怕自己愚钝,入不得阿姐的眼。后来和至柔商议了一番,壮起胆亲自去接她,如今想来那天的决定是对的,只要你愿意迈前一步,长姐也会以真心待你。
肃柔呢,望了望弟弟那张稚气的脸,至亲骨肉之间有天然的亲近感,便笑着打趣:“今日说定了,以后可不要嫌我。”
颉之正要应,见仆妇上前来通禀,说时候快到了,肃柔忙重新抿头,整理了衣袍,和颉之一同去了前院。
前院中,伯父和叔父已经到了,穿着端严的公服,对插着两手站在一起闲谈朝中战事。
张矩嗟叹:“高庭仙实在是一员悍将,西军和金军在陕州大战,他领着五千将士打了野战打城战,打了城战打巷战,打到王端率军接应,最后喘气的只剩五人。”
张秩的视线落在前院的乌桕树顶端,目光空洞地说:“我记得高庭仙是二哥手下知军,当初要是有他随行护卫,说不定二哥现在还活着。”
家里三兄弟,痛失了一员,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巨大的遗憾。
张矩点了点头,“今日宰相为正使,太常寺卿及嗣武康王为副使。”
一旁站着的肃柔和颉之姐弟闻言,抬头怔怔望过去。
“嗣武康王?”张秩也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哦了声,“当年二哥就是为了护送他才遇袭的,今日祫祭,他敬上三杯元酒8,也是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