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道:“才不是去玩耍,是大哥教我的,这样可以练字!”
听说是大孙子出的主意,王老爷子就不吱声了,倒是岑老太太在旁边问文哥儿都帮着写了什么信。
文哥儿自是掠过那些个相好心肝之类的话,挑拣能讲的事给他祖母讲了起来,讲到那“窝脖儿”老头,还站起来去摸他祖父的后颈说“就是这儿”“这儿长肉瘤子”。
“窝脖儿”给人扛嫁妆或者搬家,搬的都是桌几箱柜之类的重物,他们是弓着腰拿自己的脖子和背脊当垫子,全凭两条腿稳稳当当地扛着那些个重物送到目的地去。
富裕人家是不会请他们的。
富裕人家都是一抬抬地叫人抬着去,队伍浩浩荡荡地从街头连到街尾,哪里用得着找这些“窝脖儿”呢?无非是穷人家想体面一回,才咬咬牙掏钱请他们去“窝”嫁妆。
由于雇主大多不是阔绰的大老爷,他们所得的自然也只是非常微薄的报酬。
这日日窝月月窝的,钱没赚到多少,倒是叫自己脖子处多了个大包。
以前王家也不富裕,不过他们家在余姚有田有地,想大富大贵不容易,保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却是没问题的,是以王老爷子活到这么大岁数,也不知道京师还有这种行当。
王老爷子道:“城里就是这个不好,邻里一点都不亲,亲戚也都不在身边,遇着红白事还得去雇人。要是回我们余姚去,自家兄弟吆喝几声就把东西抬过去了。”
文哥儿本来也觉得“窝脖儿”特别辛苦,听他祖父这么说又想到个新问题:“要是没人去雇他们了,他们不是没了生计吗?”
王老爷子被文哥儿问住了。
倘使他们能干别的,肯定早去干别的了。他们没换别的活干,要么是他们只能找到这个活,要么是别的活儿比这还苦。
反正就是得靠这个活着。
要不然谁会去自讨苦吃?难道还能是因为喜欢当苦力吗?
王老爷子思来想去,只能说出自己过去耕种半辈子寻摸出来的老经验:“我们这些老百姓还是得有地,只要有地在总是饿不死的。咱离了地,就是没了根……”
这么说着,他又有点想念自己在余姚种的竹子了。
他上次回去的时候,那竹子还长得老茂盛了,一眼看去屋前屋后都翠油油的,老好看了。京师什么都好,就是宅子太秀气了,庭院里种不了几株竹子。
文哥儿哪晓得他祖父怎么突然静了下去,他还在琢磨着他祖父说的“离了地就是没了根”。
他以前也在书上读到过这事儿,只是转眼就给忘了。现在听他祖父一提,再比照着“窝脖儿”老头的处境,才勉勉强强能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没了地,百姓们也有别的活路,那么他们也不是非绑在一块块小小的田地上不可。可眼下还没有那么多的机会、没有那么多别的路子供他们走,所以田地于他们而言还是一家老小赖以生存的存在。
可是要怎么样做才是对的?
是要想办法帮他们牢牢地把田地握在手里,还是要开拓更多的路子、给他们提供更多的选择?
文哥儿皱着小眉头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还太小了,既没办法改变朝廷政策不叫他们被逼得卖田卖地或者拿土地去投献乡绅,也没办法开创些新行当为他们找出新的活路。
他这岁数能做什么?
就连他说的话有没有人听,也是看他老师愿不愿意帮忙往外传。
何况他也没有很好的办法解决这个困扰着许多人乃至于许多时代的巨大难题。
一老一小都没有心思再下棋,文哥儿也不再吹嘘自己有多了不起。
吃过饭后文哥儿便跑去王华书房,问王华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王华耐心地听文哥儿讲完了整个问题,一时也沉默下来。
这哪里是小孩子该想的问题,这是他们该想的问题。
可他们不太愿意想。
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全都一门心思考科举,不就是因为考了功名能占到这么多好处吗?
摊给百姓的繁重徭役,是他们这些不用服役的读书人以及诸多勋贵们身上挪过去的;百姓们走投无路投献田地,也是往他们这些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以及诸多勋贵们家里投。
他们要是不要这好处,儿孙后代就得吃苦头,谁乐意站出去说“我觉得该改改”?真要有人敢这么振臂高呼,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回老家当个田舍郎去了。
你不是清高吗?你不是不要占这些好处吗?你自己回家去就是了。
你不愿意?
你舍不得?
那你说什么呢?
王华把文哥儿拎了起来,让他坐到自己的膝上,摸着文哥儿的小脑瓜子说道:“这不是你该想的事。”
这么小的娃娃,合该每天想想吃点啥、喝点啥、玩点啥,而不是想这种连大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文哥儿一听就明白了,直接戳破他爹的含糊其辞大法:“爹你也没办法解决是吧?”
王华:“…………”
有点手痒。
“你还小,不用太着急,”王华忍着揍儿子的冲动,耐着性子说道,“现在多看看、多想想,等你长大了,兴许就想出办法来了。你的主意不是一直挺多的吗?实在不行,等你以后真当了御史再多骂那些个勋贵外戚几句就是了。”
文官骂勋贵骂外戚,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虽说治标不治本,好歹也是有点效果的。
至少他们会意思意思地把吞进去的好处吐出来点。
文哥儿听他爹这么说,觉得也对。这么大的命题不是他一个五岁小孩能解决的,还是得慢慢想!
等他长大了,一定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