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怎么谈的, 谢豆不得而知。
至少他妹妹第二日就被允许解了足纨,又可以和他一起跑跑跳跳了。
不过经此一遭,昔娘看着家中丫鬟婆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戒备, 还央着谢豆再寻机到外头给她买把剪子回来。
昔娘以前拿来玩的剪子,因为她第一天偷偷把足纨剪了而被没收。要是能再买一把,她下次还能再剪!
谢豆见昔娘眼底少了几分明媚快活,顿时心疼不已。他坚定地说道:“你放心,我再不会让你吃这样的苦头。”
昔娘道:“哥哥你又不能一直在家, 要是你去读书了,她们又给我上足纨了呢?”
昔娘年纪小, 人却聪明得很。
阿娘和她讲了,过了四岁生辰上足纨,是叫她先适应适应,过几年会绑得更严实。
眼下因为兄长的死乞白赖,爹劝服了娘先帮她解了足纨,焉知过几年不会再给她用上?她还是想要一把剪子, 时时把它磨得锋利一些, 她们给她上一次她便剪一次, 一定要剪得碎碎的, 再也拼不起来的那种!
谢豆答应下来:“好,我肯定会找机会给你买!”
兄妹俩就此说定了,谢豆心里还是不太得劲。
他思来想去没琢磨出更好的办法,只得拿起书认真读了起来。爹说了, 想要不随波逐流, 也要吃更多苦头, 他比妹妹大了四岁,是个大孩子了, 接下来读书得更刻苦一些才是。
他早一日考上功名,就能早一日成为妹妹她们的依仗!
另一边,谢迁上过早朝回了翰林院,文哥儿正好结束他的晨诵课。
谢迁把文哥儿拎到一边。
文哥儿的眼神开始闪烁。
怎么办,给别人儿子出主意,被亲爹堵住要说法了!
不管是对是错,大人总是不喜欢小孩子和自己对着干的。
不知怎地,文哥儿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找过老师说他上课讲错了,老师很生气,说他什么都不懂净瞎说,一点都不尊师重道。
可是明明是错了啊!
明明就是大人错了,也是不许小孩子说出来的。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吗?
面对谢迁投过来的目光,文哥儿只得乖乖喊人:“先生。”
谢迁瞧见文哥儿耷拉着脑袋的小模样,把人放到石头上问:“昔娘缠足的事,是你给豆哥儿出了的主意?”
文哥儿听谢迁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不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忍不住偷偷抬眼偷觑谢迁的脸色。
冷不丁就对上了谢迁望过来的双眼。
没有愠怒,没有责备,没有气急败坏。
老师和老师也是不一样的!
文哥儿点头,老实承认是自己出的主意。
“缠足根本不是好事儿。”文哥儿说道,“我看隋唐起便有禁止‘福手’‘福足’之事的记载,怎地到了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竟要主动去把脚缠小了,叫人走路都走不快呢?”
所谓的“福手”“福足”乃是隋唐时期百姓苦于徭役过重,时常有自残手足让自己身体残疾以躲避徭役的情况。
在重重苛捐杂税的压迫之下,残疾对寻常百姓来说竟也成了一种“福气”,叫他们称呼自己伤残的身体部分为福手福脚!
好几百年过去了,他们世道不该比隋唐时期清明吗?他们粮食不该比隋唐时期多产吗?
为什么现在还会有这种“金莲”呢?换个称呼,难道坏的东西就能变成好的了?
那“福手福足”尚且还可能有躲避徭役的“福气”,“金莲”又能得到什么呢?
谢迁耐心地听文哥儿讲出心中的疑惑,眉头蹙了蹙。
他不贪女色,不去那些个风月之地,也不读甚淫词艳曲,自是不会去探究女子脚大脚小,更不会太关心“金莲”是如何缠束出来的。
对上文哥儿满含不解的目光,谢迁想了想,也只能说道:“确实是个无用的习俗。”
这东西本来只流行于官伎舞姬之间,她们跳舞时为求舞姿曼妙,有“凌波微步”之美,便把双足裹得纤细过人,求其灵活轻盈。可寻常女子又不习舞,学着那些官伎舞姬把双足缠细做什么?
文哥儿道:“既然无用,不如改掉!”
谢迁叹着气说道:“约定俗成之事,哪有那么容易改掉?”
移风易俗从来都不是易事,何况谁又会为女子之“金莲”出来振臂高呼,呼吁天下人一改旧俗?说不准会有许多好事者编排你饱读圣贤书,却只盯着那小小的“金莲”。
归根到底,这对许多人而言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正经人谁会去关心妇人之足呢?
关心的便只有那些“风流才子”了,可惜他们大多只会夸好夸妙,并不会觉得女子在受苦受难罢了。
文哥儿听谢迁这么说,略有些失望。不过人能解决眼前的难事已不容易,想解决天下的难事岂止难如登天?
文哥儿问谢迁:“那师母不会再给师妹缠足纨了吗?”
谢迁看了文哥儿一眼,说道:“你撺掇豆哥儿做出那样的事,你师母怎么敢再给你师妹缠足纨?”
文哥儿道:“万一你们只是在骗小孩的,等师兄以后去塾馆读书了,你们又偷偷给师妹缠上了呢?”
谢迁瞅着文哥儿,慢悠悠地道:“就算是骗你们的,你们又能如何?”
文哥儿一时语塞。
他们能如何?
他们不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