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剪刀(上)
清晨五点半,闹钟还没响,朱玉明就睁开了眼睛。窗外还是浓重的夜色,只有远处县城的路灯在雾气中泛着昏黄的光。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隔壁房间的儿子。厨房的灯一亮,几只蟑螂迅速钻进了墙缝里。
朱玉明从冰箱里取出昨晚和好的面团,开始揉面做馒头。她的手粗糙有力,指关节因为常年拿剪刀而微微变形。面粉的香味渐渐弥漫在狭小的厨房里,她机械地揉着面,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挂在墙上的日历——王成干已经三个月零十七天没回家了。
\"妈,我闻到香味了。\"王子轩揉着眼睛出现在厨房门口,校服皱巴巴地套在身上,头发乱得像鸡窝。
\"快去洗脸刷牙,馒头马上就好。\"朱玉明用沾满面粉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今天期中考试,妈给你蒸了个鸡蛋,补补脑子。\"
儿子嘟囔着去了卫生间,朱玉明赶紧往锅里倒了点油,把昨晚剩下的青菜炒了炒。六点二十分,王子轩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咽时,她已经收拾好了理发工具——两把剪刀、三把梳子、一个电动推子、一条围布,全都塞进那个印着\"美丽人生发廊\"的旧帆布包里。
\"妈,我们班张浩他爸昨天从广州回来了,给他带了双耐克鞋。\"王子轩嘴里塞满馒头,含混不清地说。
朱玉明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你爸在长沙挣钱不容易,等过年他回来,妈让他给你买。\"
\"每次都这么说,过年又说等明年。\"王子轩把筷子一放,书包甩在背上就要走。
\"把鸡蛋吃了!\"朱玉明追到门口,硬是把剥好的鸡蛋塞进儿子手里,\"中午记得去小饭桌吃饭,别乱跑。\"
送走儿子,朱玉明迅速收拾好碗筷,拎起理发包出了门。初冬的清晨,澧水河面上飘着薄雾,步行道上已经有不少晨练的老人。她在老位置支起那把印着\"飘柔\"广告的遮阳伞,摆好折叠椅,把写着\"快剪5元\"的纸板挂在伞骨上。
\"朱师傅,今天这么早啊。\"住在隔壁楼的李婶拎着菜篮子走过来,\"给我孙子剪个头发,学校要检查仪容仪表。\"
\"好嘞,您坐。\"朱玉明麻利地铺好围布,剪刀在她手指间灵活地转动。小男孩扭来扭去不配合,她也不恼,从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乖,剪完给你吃糖。\"
太阳渐渐升高,步行道上的人多了起来。朱玉明的摊位前排起了队,大多是附近的老人和孩子。她动作快,剪一个头不超过十分钟,收钱找零一气呵成。中午十二点半,人群散去,她数了数皱巴巴的钞票——六十五元,够今天的生活费了。
朱玉明从包里拿出保温饭盒,里面是早上剩下的一个馒头和一点咸菜。她正吃着,手机响了,是王成干的视频通话。
\"吃饭没?\"屏幕里的男人黑瘦了不少,安全帽歪戴着,背景是嘈杂的工地。
\"正吃着呢。\"朱玉明把饭盒往镜头前晃了晃,\"你今天怎么有空?\"
\"刚吃完饭,抽根烟的功夫。\"王成干吐出一口烟雾,\"儿子怎么样?\"
\"今天期中考试,早上还念叨你呢,说同学爸爸从广州回来带了耐克鞋。\"
\"这小兔崽子,就知道攀比!\"王成干皱起眉头,\"你知道我在这边多不容易吗?钢筋烫得能煎鸡蛋,一天干十二个小时\"
朱玉明感觉胸口发闷:\"我没跟他说这些,就是你能不能抽空回来一趟?他都快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
\"来回车票不要钱啊?耽误一天工就是三百块!\"王成干的声音提高了,\"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得攒钱给他将来买房\"
\"我知道,都知道。\"朱玉明突然觉得很累,\"你去忙吧,我这边来客人了。\"
挂断电话,朱玉明才发现自己手在发抖。哪有什么客人,她只是不想再听那些话。收拾好饭盒,她靠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睛。河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湿冷,钻进她单薄的外套里。
下午的生意不如上午好,到四点半只剪了八个头。朱玉明开始收拾工具,得赶在五点前去学校接儿子。刚把伞收起来,手机又响了,是房东张阿姨。
\"小朱啊,下个季度的房租该交了,别忘了啊。\"
\"张阿姨,我记得呢,明天就去银行取钱。\"朱玉明嘴上应着,心里盘算着这个月王成干寄回来的两千块还剩多少。
\"对了,我外甥女下个月结婚,你手艺好,到时候来给她做头发吧,我给你包个红包。\"
\"那敢情好,谢谢张阿姨。\"挂掉电话,朱玉明苦笑了一下。红包能有多大?抵不上房租的零头。
接到王子轩时,男孩一脸不高兴:\"妈,我想报奥数班,老师说我有天赋。\"
\"多少钱?\"
\"一学期两千四,每周六上午。\"
朱玉明在心里快速计算着,两千四相当于她剪480个头,不吃不喝干十六天。\"妈考虑考虑,先回家写作业吧。\"
晚饭是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王子轩一边吃一边抱怨不好吃。朱玉明没吭声,默默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到儿子碗里。饭后,她洗碗,儿子写作业,狭小的出租屋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水龙头的哗哗声。
九点钟,朱玉明检查儿子作业时发现好几道题都做错了。\"你怎么这么粗心?上课没听讲吗?\"
\"听了!就是听不懂!\"王子轩突然爆发了,\"我们班报辅导班的同学都会做,就我不会!\"
朱玉明胸口一阵刺痛,她咬了咬嘴唇:\"好,妈给你报,咱们明天就去交钱。\"
哄儿子睡下后,朱玉明坐在阳台上发呆。月光照在澧水河上,泛着细碎的银光。她掏出手机,犹豫了半天,还是给王成干发了条微信:\"儿子要报奥数班,两千四,我答应了。\"
消息发出去如石沉大海。朱玉明知道,丈夫这时候肯定已经睡了,明天一早看到消息又会埋怨她乱花钱。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去浴室洗澡。
热水冲在身上,朱玉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皮肤粗糙暗黄,胸部下垂得厉害。她才三十八岁,看起来却像五十岁的人。手指无意识地滑过小腹,那里有一道剖腹产留下的疤痕,十二年过去了,依然清晰可见。
躺在床上,朱玉明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相册,翻看去年过年时拍的全家福。照片上王成干搂着她的肩膀,儿子站在前面做鬼脸。那时候多好啊,虽然只团聚了短短七天。她放大照片,看着丈夫的脸,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手指往下滑,不小心点开了一个隐藏相册。里面是五年前她在镇上开理发店时的照片,穿着时髦的连衣裙,头发染成酒红色,笑容明媚。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现在会过这样的生活。
凌晨一点,王子轩房间的灯还亮着。朱玉明轻轻推开门,发现儿子趴在作业本上睡着了。她小心地抱起男孩——他已经很重了,抱起来很吃力——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收拾书包时,一张皱巴巴的作文纸掉了出来,题目是《我的爸爸》。
\"我爸爸在长沙打工,每年只能见到他一次。他很高很壮,手掌像砂纸一样粗糙。上次他回来,带我去河边放风筝,风筝飞得特别高,我从来没那么开心过。爸爸说等他挣够了钱就回来,再也不走了。我希望这一天快点到来,因为妈妈太累了,她总是偷偷哭\"
朱玉明的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了蓝色的字迹。她擦干眼泪,把作文折好放回书包,关灯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清晨,朱玉明照例五点半起床做早饭。刚把馒头放进蒸锅,门铃突然响了。这么早会是谁?她疑惑地打开门,顿时愣住了——王成干拎着行李袋站在门口,胡子拉碴,眼里布满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