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挽蹲在书店的木梯上,指尖抚过第三排书架最顶端的积灰角落。霉斑在旧书脊上蜿蜒成蛛网,像某种古老的封印。当她的指甲勾住那本蓝布封面的《飞鸟集》时,木梯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小心!” 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她抱着书册踉跄转身,看见母亲最爱的青瓷茶杯在地面绽开裂纹,茶水正沿着木质纹路蜿蜒,像条浑浊的河。陆挽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葬礼上,司仪也是用这样缓慢的语调念悼词,每一个字都在空气里碎成细小的玻璃碴。
云栖书店的铜铃在暮色中轻响。陆挽把《飞鸟集》塞进围裙口袋时,听见熟悉的咳嗽声。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老人拄着拐杖立在门口,银框眼镜泛着幽光:“小挽,该给你母亲上香了。”
周先生是书店的老邻居,也是母亲生前唯一的访客。陆挽看着他颤巍巍点燃香烛,烟雾在布满霉斑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供桌上的照片里,母亲穿着褪色的碎花旗袍,笑容像被岁月浸得发黄的宣纸。
“你母亲走前总说,这书店该翻修了。” 周先生的手指划过积灰的收银台,“三十年前我刚搬来,这里每天都挤满买书的人。”
陆挽低头擦拭柜台,抹布吸饱了陈年的咖啡渍。母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云栖不能倒。” 可这座两层高的木质小楼,连二楼漏雨的天花板都没钱修补。
夜晚的海风卷着咸涩气息钻进窗缝。陆挽躺在阁楼的旧铁床上,月光从歪斜的天窗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银亮的裂痕。她摸出那本《飞鸟集》,发现扉页夹着张泛黄的信纸。
“1995 年 3 月 15 日。今日有暴雨,店里来了个奇怪的年轻人。他问我有没有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我说最后一本昨天刚卖掉。他却盯着我胸前的工牌说:‘你眼睛里有星星。’”
字迹是母亲的,却带着某种陆挽从未见过的轻快。她翻到下一页,钢笔字迹突然变得潦草:“他说他叫江远,是海洋研究所的研究员。今天他送了我一株蓝星花,说这种花会在月光下绽放。我偷偷把它种在后院的老槐树下。”
陆挽攥紧信纸,听见楼下传来木板吱呀声。她赤脚下楼时,看见月光里有个模糊的影子正站在书架前。
“谁?”
影子转身的瞬间,陆挽看清了那张年轻的脸。他穿着褪色的藏蓝工装,左胸绣着 “云栖海洋研究所” 的字样。
“江远?” 她脱口而出。
年轻人惊讶地睁大眼:“你认识我?”
陆挽举起手中的信纸,却发现那页字迹正在月光下渐渐褪色。当她再抬头时,年轻人已经消失在敞开的店门处。海风卷着咸涩气息涌进来,柜台上的香烛明明灭灭。
第二天清晨,陆挽在后院老槐树下挖到了那株蓝星花。腐烂的根茎旁,埋着个生满铜锈的漂流瓶。瓶里的纸条写着:“1995 年中秋,愿永远与阿秋共赏海上明月。”
阿秋是母亲的小名。陆挽颤抖着把漂流瓶放进围裙口袋,听见周先生在院门口咳嗽。
“小挽,要涨潮了。” 老人指着远处泛白的海平面,“你母亲生前最爱这个时候去礁石滩。”
陆挽跟着他穿过蜿蜒的石板路,潮水正在退去的滩涂上,散落着珍珠贝和海星。周先生忽然弯腰捡起块贝壳,背面刻着 “江” 字。
“这是三十年前研究所的标记。” 老人浑浊的眼睛映着晨光,“江远是当时最年轻的研究员,后来……”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刺耳的警报声。陆挽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朝这边跑来,其中一个举着扩音器:“周教授,又有标本失窃了!”
周先生脸色骤变,拐杖重重杵在礁石上。陆挽这才注意到他藏青色中山装下露出的白色袖口,与那些白大褂的布料如出一辙。
那天深夜,陆挽再次梦见母亲。穿着碎花旗袍的女人站在书店二楼的窗前,对着月光举起蓝星花。花瓣缓缓舒展,露出中央幽蓝的花蕊。
“小挽,记住要在月光下绽放。” 母亲的声音混着潮声,“就像蓝星花那样。”
陆挽惊醒时,发现阁楼的天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那株蓝星花正在书桌上悄然绽放。
接下来的日子,陆挽开始频繁在书店遇见江远。有时是在晨光微熹的清晨,有时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年轻人总是穿着那件褪色的工装,左胸的 “云栖海洋研究所” 字迹已经斑驳。
“我来找阿秋。” 他每次都这么说,“她说会在月光下等我。”
陆挽渐渐发现,江远似乎活在某个固定的时空里。他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也不知道研究所早已搬迁。每当陆挽试图提及这些,他就会露出困惑的神情,然后消失在晨雾或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