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不知那御药房十分险要,非同小可吗?“郑贵妃说出这话,似是力举千钧,浑身打颤。
而崔文升的脸色刷白,背上冷汗直冒,他明白郑贵妃将他提拔在御药房的用意了。
郑贵妃首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神望着崔文升久久不放,像是要看穿他肺腑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似的,最后终于言道:
“如何?吓坏了吧?人家是押上身家性命及九族安危赌富贵,并且面不改色;你单身一人,且过了不惑之年。 不过下个小注,赌大富大贵,赌内相,赌王侯,你难道是怕吃亏了,不合算,害怕了?&34;
崔文升双手下意识地慢慢地捏紧了拳头,又缓缓地松开,再捏紧,再放开。
终于在案上猛槌了一拳,这一拳槌得郑贵妃心花怒放。
”请娘娘示下!“崔文升斩铁地说。
”崔爷豪气干云,不愧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何须听命于一个弱女子?你的主张必定比哀家强多了!&34;
郑贵妃隐忍着不易被人发觉的笑意,以鼓励的语气说着。
3
怀公门内,四合院里,李永贞房中,一灯如豆。灯下一个老人正与一个中年人促膝密谈,老年人顶发漆黑,中年人则反而满头白发。
老的是王体干,中年人自然是李永贞了。
“郑贵妃这辆战车激活了!”说话的是王体干,他已经当了二十年的文书房掌房太监,虽然没有一根白头发,但脸上布满了皱纹,那不是常见的普通老人的皱纹,而是望了一眼,即令人终生难忘的一种谜样的、智能的纹理。
他脸上的皱纹其实是一卷无字天书。王者可以从中读出无限的恭顺,刽子手可以从中悟出无比的冷酷,谋略家可以从中感受到惊心动魄的睿智,叛逆者可以从中觅取包天的胆略,而他的知己则可以从中获得毫无保留的挚爱
总之,那里头似乎应有尽有,然而,俗眼只能看到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此刻的王体干已沉入遥远的回忆,李永贞也不去惊动他,默默地往杯中注茶。
王体干终于梦幻般喃喃自语道:
“我是六岁那年进了紫禁城被阉割的。执行阁割的人说,那是一块多余的东西,去掉它,往后大有好处。不久,万历帝册立皇后,大婚了。我开始做一个小内侍跟着皇上转,活似猫儿房豢养的小猫,在他脚前脚后转个不停,在王皇后宫,在郑贵妃官,在王恭妃官。 皇帝同她们亲热,从不回避我,我年纪小,在他们眼中无异是一只猫。但我终于明白了,被割去的那东西不是可有可无的。我晚上经常哭睡下去,也经常哭醒过来。从此,皇上不要我跟随。从老太监嘴里,我知道宫中有十万宦官,也就是说,为了服侍一个皇帝,十万人被圈割了,十万个家庭出现残疾之人,并且有十万房人家断子绝孙。想到此,我的仇恨即如东海怒涛,无际无边。 &34;
”我也是!“李永贞愤然道。
”后来我埋头读书,《论语》翻一遍就被我扔了,这个孔老二终其一生,没替咱们说过一句好话,又何必看它!历史真好,看完了它,我才知道历朝历代的宦官都不多,至多数百人而已;但朱明王朝却多至十万,这也只有强盗朱元璋的子孙才这么灭绝人性。就凭这一点,朱明王朝就该灭亡,朱元璋也该绝子绝孙,还给我们一个全新的世界,你说,这可能吗?&34;
王体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呷了一口凉茶,专注地望着李永贞。
“我想大哥你已经准备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只不过你不想让人家知道,人家也不知道罢了。”李永贞道。
“你说,那赵高将天下望风丧胆的秦国给摧毁了,凭的是什么力量?”王体于岔开道。
李永贞愤愤不平地说:
“白起坑了四十万赵卒,我猜,那赵高必然是带着四十万冤魂的深仇大恨,入秦复仇的。有多大的仇恨,就有可能化成多大的力量。本朝有一个人,在郑贵妃生下福王到黑婆婆殿还愿时,他在神龛后面,借神灵之口,指点郑贵妃,要她让万历帝在真武大帝神前起誓,立福王为太子。从此,王皇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主动联合王恭妃,一起保她的皇长子,也请出了李太后这支救兵,与想立福王为太子的万历帝、郑贵妃斗法;外廷的朝臣立刻分成两派,互斗不已。于是,内官无一日安宁,外廷也无一日安宁。七斗八斗,一斗便是三十六年,直令朱明王朝伤筋断骨,犹自欲罢不能!人道乾坤有柄,只要找到那柄,握住它,轻轻一旋,四两拨千钧,即可令天旋地转,我们要找的就是能握住这柄的人。 &34;
李永贞隐藏了自己在神龛背后装神弄鬼的秘密,王体干舒心地听着,然后微笑地问:
”真有这样的人吗?&34;
“为了寻找这个经天纬地的人物,我在内宫寻找了二十年!大哥,原来此人非他,他便是。”李永贞虔诚地
说。
“且慢!且慢!”王体干急切挥手作个切断的手势,阻止说下去。他待李永贞闭上了嘴,才接下说:“我看到长江后浪推前浪。 有这么一个人,在万历二十四年三月乙亥日深夜,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他放了一把火,烧了坤宁官和于清宫,让皇帝、皇后没个窝,非得重建不可;但此人深知国库空虚,而赋税又加到不能再加的地步,迫使万历帝饮鸠止渴,于是向全国各地派遣矿监、税使,名日开矿、收税,实为奉旨抢劫,此事波及全国,持续了二十四年,却让皇帝成为强盗头子,也让咱内宫数万兄弟发了大财,更使“朱明王朝”江河日下,而放火的人却默默地躲在一边“隔岸观火”此人虽一言不发,却引领着天下运势。兄弟,你说此人是谁?&34;
“那就暂不提此人,咱两人先携起手来。”李永贞笑道,
王体干伸手,紧握住李永贞的手,久久不放。那案上的朱砂壶,不小心被袖子轻轻一拂,滚落在地,摔个粉碎。
王体于又沉入想象之中,神情肃然,似乎正面临一场血战,过了一阵,脸色渐转温和,言道:
“皇上下旨召了四十八个东林党人入京,听过了吧?&34;”其实他们是同我们一样的残障,按理是不该兵戎相见的。“李永贞点头,笑道。
”是吗?“王体于愕然地望着对方,
”他们也是一群阁人!这些儒教的门徒,其实都是阁人!我们是从肉体上给阁割了,他们则是从精神上给阁割了。我们知道自己被圈所以很自卑;他们不知道自己被阉,所以自傲得很。他们以为朝政在握,其实皇帝是在我们手心,究竟谁才是真正主导的力量,还很难说呢!我非常了解他们,他们却对我们几乎无知,我们必定战胜他们,大哥放心好了!&34;
王体干不停点头,非常同意李元贞的看法,道:“是啊,从朱元璋到万历帝,历经十三个皇帝了,几乎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这就证明”致君尧舜“不过是一句空话,自欺欺人之谈!更证明这群儒教的门徒,确实在最要紧处被阉了。否则,要是这批人成材的话,像万历帝这等祸国殃民的贼胚,早就如蚱蜢一般给捏死了,岂能纵容他胡来四十八年?而我们想毁他根基,建造世上第一个太监王国的梦想,自然也化为泡影了!&34;4
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瞬间,房门口立了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相貌俊秀、体型壮硕的汉子,他的实际年龄是五十三岁,但看上去却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壮年人,长的非常结实,显得很干练、内敛的样子。他实姓魏,却被赐名叫李进忠,对屋里的二人和善地笑了笑,然后长揖道:
“两位兄长呼唤我,想必有要紧的事?&34;
他与王体干都是五品内官,而李永贞则是刚开释的囚徒,但见到这两个人却极礼貌地长揖下去,还口称”兄长“,而满头白发的李永贞,其实才三十八岁,不过那一头白,却也真的使他老气横秋起来。
不待屋中人回答,他突然又似乎深感歉意地挥挥手,引身而退;弄得王体干、李永贞反而面面相觑,不知他捣的是什么鬼?
正诧异间,那姓魏的李进忠竟又重回门口,手中却捧着一只崭新的朱砂壶,口道:
”清谈岂能无茶!&34;
说罢,径自入室,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俯身起火生炉,准备烧水煮茶。他的所作所为,显得不亢不卑,很自然给人一种温暖亲切之感。更奇怪的是,他还未入屋,怎知原来的朱砂壶已经打破了?一眼看出旁人生活中的缺憾,并立即为之弥补,且一副若无其事、自然流畅地应对,这一番处世的功力,当真是不同凡响了,
为了让大家尽快喝到热茶,李进忠仅注入了一泡的水,少顷,铜壶中的水滚开了。他熟练地给每人斟了一杯滚烫的“大红袍”,便转身在铜壶中添满了新凉水,再添炭搞火。
王体干啜了一口“大红炮”,放下茶杯,对着背向自己捣炉火的李进忠问道:
“请问,你来怀公门几趟了?&34;”连今晚三趟。“
”你知道怀公是什么人?&34;
“好象是宪宗朝的司礼监,是个忠臣吧?&34;
李进忠说到这里,忽觉背上似乎有两道冰凉的眼光盯着,他很纳罕,但不回头,依然在捣炉中炭火。
”怀恩,姓戴,“王体干介绍说:”他伯父戴纶是兵部侍郎,因为劝说宣皇帝不要游猎,被杀了;连累他父亲也被抄家。怀恩年幼免死,被阁割为小黄门,“怀恩”是赐名。到宪宗朝,升为司礼监,死心塌地效忠皇室。 &34;
“嘻。”那李进忠不禁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