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拜者,夫妻间女子两拜之礼也。周礼:凡女子于丈夫行礼,女子拜两次,丈夫回拜一次,此谓侠拜。士冠礼中,母亲以侠拜礼对加冠儿子,表示母亲对加冠成人的儿子如对夫君一般尊重。见母之后,冠礼车马辚辚进入王城,进行士冠礼的最要紧一项——见尊长。
车马鱼贯进入巍峨的宫城石门,两队斧钺仪仗整肃排列,一副六丈宽六寸厚的红地毡,通往正殿的三十六级蓝田玉台阶在秋日夕阳下一片灿烂;令人惊诧的是,殿口平台上的两只大鼎燃起了粗大的烟柱,遥遥看去紫烟袅袅如天上宫阙。一时间,非但嬴异人惊愕,连经常出入王宫的太子嬴柱与驷车庶长也大感意外。依着法度礼仪,非朝会大典,正殿前大鼎不能举香。今日除了太子嫡子嬴异人加冠,国中并无礼仪大典,这大鼎举香仪仗红毡便分外有了一种庄重肃穆。
“冠者嬴异人觐见!赞冠大宾随同上殿——”
正在众人惊愕之际,三声长呼鼓荡回响,叠次从殿中传到高阶平台,再传到殿阶,整个车马广场都被内侍们这种久经训练的尖亮声浪覆盖了。随着声浪,一名年轻内侍将嬴异人等领上了红地毡,及至高阶尽头,白发苍苍的内侍大老恰恰摇到了平台口,将参礼者们默默领进了大殿。
这时,吕不韦蓦然一阵心跳。老秦王有可能在加冠之日召见异人,这是吕不韦预料到的。然则,老秦王在正殿以坐殿大礼召见,却大大出乎吕不韦意料。老秦王耄耋之年,风瘫之身,已经多年不在大殿举行任何礼仪,今日竟能在王孙加冠之日亲自坐殿,其间意蕴实在大有揣摩处。更令吕不韦百味俱生处在于,他设想过种种晋见老秦王的情境,甚至想到过老秦王死前一直不会召见他,他将终生与这位使山东六国蒙受摧毁性劫难的雷电之君不能相见,唯独没有设想过,会在咸阳正殿以大宾之身晋见老秦王……
“异人吗?近前来,大父看看。”方入大殿,各人尚未以在冠礼中的各自身份行礼参见,殿中便响起了苍老沙哑的笑声。一切礼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随意湮没了。太庙令与驷车庶长眼神一交,分别向嬴柱、吕不韦座案旁就座等待。
“大父!”嬴异人一声哽咽,大步上了王台。
“尚可尚可。”秦昭王眯缝起白眉下一双老眼,打量着肃然挺立的王孙,不禁一声叹息,“磨难成人也。子为人质二十余年,难亦哉!”
“大父当年质燕,战乱中九死一生。异人小苦,不敢当磨难二字。”
“未逢战乱,未必小苦也。”秦昭王慨然一叹,“大父当年为质,尚有娘亲照拂。孙儿少年孤身于强敌异邦,居如囚犯,国无音书,家无亲情,衣食无着,逃生无门,纵是庶民亦为磨难,况乎王孙公子矣!”
“大父……”嬴异人扑地拜倒,不禁放声痛哭。
大殿中一片默然一片哽咽,眼见秦昭王两道雪白的长眉耸起,吕不韦心下不禁一跳,只怕嬴异人临机动情要坏大事。正在忐忑之间,秦昭王长吁一声亲切慈和地笑了:“异人呵,抬起头来,这厢入座,拭去眼泪,听大父几句老话。”嬴异人哭声立止,肃然跪坐进王座右下长案,秦昭王苍老平和的声音在大殿回荡起来,“磨难成人,磨难毁人。成于强毅心志,毁于乖戾猥琐。子今脱难归宗,当以孟子大师之言铭刻在心,将昔日磨难,做天磨斯人待之。莫得将所受折磨刻刻咀嚼,不期然生出愤世之心。果真如此,嬴氏不幸也,家国不幸也。”
“大父教诲,孙儿永生不忘!”
“好。回头将你的质赵札,静心整理一番,大父可是要教人念来听也。”
“孙儿谨记在心!边读书边整理,刻写成卷,上呈大父批点。”
秦昭王点了点头,目光瞄向殿中:“不韦先生来了吗?”
吕不韦从最后排的大案站起肃然一躬:“濮阳商贾吕不韦参见秦王。”
“先生大宾,恕老夫身残不能还礼,敢请近前就座说话。”
立即有一名内侍将吕不韦导引到王台左下的长案前,恰在秦昭王左下六尺处与嬴异人遥遥相对。吕不韦就座抬头拱手行礼,恰与老秦王凝视的目光相对,顿时感觉到一股平和而又肃杀的深邃目光笼罩住了心神,素来沉稳的他心头不觉一震。
“先生于嬴氏有大功,老夫不敢言谢。”
“不韦不期而遇公子,稍有襄助,亦是图谋通商,不敢居功。”
“先生坦诚不伪,君子之风也。”秦昭王拍案一叹,“然,先生因异人之故,商旅业已耽延多年,索性在秦国做官如何?”
“不韦愧不敢当。”
“先生过谦了。从小官做起如何?”
“但能做事,我心足矣!”
“宣书。”秦昭王淡淡一笑,目光一闪瞌睡般眯缝了过去。
坐在王案左后侧的老长史桓砾站了起来,打开一卷念道:“秦王书命:义商吕不韦有大功于秦,今任吕不韦上卿之职,襄助丞相总领国政,爵位待定。”
“异人谢过大父!”
嬴异人兴奋难抑,拜谢之后却见大殿中一片默然,对面吕不韦也是安坐不动,不禁愣怔了。正在此时,秦昭王睁开老眼笑了:“先生不接王书,可是有说?”“秦王明鉴。”吕不韦离案站起,肃然一个拱手礼,“在下一介布衣商旅,图谋入秦经商,原本是看重秦国法度严明,商事诚信过于山东。唯其如此,商事耽延之后,在下亦愿在秦国效力。然,秦为法治大国,以事功为官爵依据。依秦国法度:不韦襄助公子,只对安国君府有些许功劳,非对邦国有功,不当以高官显爵赐封。在下不畏高位,然却不想位非其功,是以不敢奉命,秦王明察。”秦昭王枯瘦的手指叩着书案悠然一笑:“先生之说,也是一理。先生既自认对太子府有功,做右太子傅如何?”吕不韦又是肃然一拱:“太子傅为国家大臣,并非太子府属官,在下不敢奉命。”
“先生何其狂狷也!”嬴异人心头大跳,额头渗出了涔涔细汗。他虽久离秦国,却也知道大父老王的冷峻肃杀。吕不韦两次辞官,且振振有词驳回大父,非但自毁,且必然累及父亲与自己,当真是疯了。不行,我要说话。要以“期盼先生教诲”为名,替他接下太子傅。
“坦荡率直,先生有秦人之风也!”正在此时,秦昭王却罕见地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便说,老夫该如何封赏于你?”
“在下愿从做事开始,修习秦法,以图日后事功而居高位。”
“好。先生可人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本王书令:吕不韦为太子府丞,俸禄由王室府库支付。散……”一语未罢颓然卧案,一双长长的白眉下的双眼顿时拉成了细长的缝隙,粗重的鼾声跟着在大殿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