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将者,唯求兵符而已。”白起简洁非常。
宣太后一如既往挂着笑容道:“国君以为?”少年秦王慨然拍案:“大兵压境,邦国存亡,这场大战非同寻常。我看,但凡彰显大将权力威仪者,尽加白起。”魏冄欣然拍掌:“我也是这番想头,不谋而合。”白起分外冷静,向秦昭王一拱手道:“大将权力,臣坦然受之。彰显威仪,白起以为不必。”宣太后笑道:“这却为何?不是说大将威仪震慑三军吗?”白起拱手道:“将之威仪,有才自立。秦军将士历来朴实无华,仪仗礼节过盛,上下反多有不便。白起肺腑之言,尚请我王太后明鉴。”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偏是没说一条:碍手碍脚,自己别扭。”白起局促笑道:“白起村气太重,确是有这个想头,不敢欺心。”宣太后听得大是高兴,笑着赞叹道:“白起这番秉性,大丈夫本色。要说村气,这村气好。”魏冄一拍书案:“不说了。明日白起回归蓝田大营,后日秦王亲临蓝田。”
白起一拱手:“禀报丞相:我要连夜赶回蓝田大营。”少年秦王关切道:“如何这般紧急?总得沐浴歇息一夜。”白起匆忙道:“我已让铁鹰剑士先期回营,约定诸将今夜等我会商敌情,不能耽延。”
“你没带护卫,自个几百里回来了?”魏冄惊讶责备兼而有之。
宣太后一声叹息悚然动容:“来人,立即将我的燕山红牵来。”白起尚未说话,老内侍已经答应着匆匆去了。少年秦王立即大步走出书房,在廊下对当值将领高声下令:“立即派一个百人骑士队,宫门外等候,护送左更去蓝田。”转身之间,一声悠长的骏马嘶鸣,宣太后那匹火焰般的燕山红到了宫前车马场。白起向宣太后三人深深一躬,大步出了偏殿,飞身上马风风火火出宫去了。
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宣太后低声问道:“白起成婚没有?”
魏冄一怔道:“没有问过,太后想收女婿?”宣太后一笑:“我是说该当问问。有则罢了,没有,事情自然是我的了。”魏冄道:“还是太后周到,这件事我来办理。”宣太后啧啧笑道:“你忙你的事,这种事我在行,不用你管。”魏冄不再多说,一声告辞匆匆出宫。
午后时分,辽阔的蓝田大营一片紧张忙碌。
没有了晚操的号声、鼓声、喊杀声,覆盖山塬的军帐已经全部拔起。带甲战马已经装备齐整,喂饱刷光,马蹄已经全部用三层粗布包好,整齐排列在校军场;骑士们忙着各自检查战马与长剑弓箭;除了面具与粮袋,重甲步兵的全副甲胄已经上身,相互查看收拾着稍微能发出声响的松动部分;粗大的炊烟随风飘散,大锅炖肥羊的香气弥漫军营。
秦昭王车驾到得营门,魏冄先笑了:“白起好利落,已经准备发兵。”秦昭王从轺车上站起跳下车道:“仪仗马队留在营门,我与丞相骑马进营。”魏冄欣然道:“如此正好,不扰军营。”转身对王室长史吩咐道:“十名文吏随行,其余车驾护卫原地就餐等候。”
长史向营门将军出示了王室金令箭,军营报事斥候飞马进营禀报。待王室仪仗车马并铁骑护军散开在营外树林中时,军营内战车隆隆,白起已经率领十员大将分乘十一辆巡营兵车出了营门。参见礼罢,白起道:“启禀我王:巡营兵车一辆可载三人,请我王与随行臣工一并登车入营。”秦昭王正色道:“好。入得军营,军法为上。”
秦昭王魏冄与长史文吏等刚进中军大帐,各营飞马赶来的十三员大将几乎同时到达,在帐外与原先的十员大将会齐,在白起率领下铿锵进帐,“唰”的一声整齐拱手轰然高声:“参见我王!参见丞相!”少年秦王颇为练达,在中间长案前虚手一扶随和笑道:“众位将军请入座。白起将军,你还是到帅案前来。”白起答一声“遵命”,跨步帅案之前高声下令:“众将入座!”二十三员大将“嗨”的一声,唰地分作两列坐在两排将墩之上,连铁甲叶片也不曾轻微响动。
“各将报名!”白起特增一道程序,以利秦昭王与丞相认识诸将。
“蓝田将军芈戎!”左手第一个年轻将领霍然站起。
“中军副将蒙骜!”
“前军主将王龁!”
“后军主将王陵!”
“步军主将山甲!”
“骑兵主将嬴豹!”
“辎重将军胡伤!”
“斥候总领樗里弧!”
“弓弩营主将孟羽!”……
二十三员大将连珠羽箭般报完,白起又高声发令:“就座。听我王训示。”
大将们重新落座,整齐利落。秦昭王按着腰间那口大将们人人识得的镇秦剑,神色肃然道:“本王与丞相亲临蓝田大营,一则代太后激励全军将士,二则授左更白起统兵大将之权。此战,为大秦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之大战,国命所系,存亡所在。诸将久经沙场,浴血百战,务必同心协力,在白起将军统率下大败六国,战而胜之。”
举帐轰然齐声:“大败六国!战而胜之!”
秦昭王一摆手:“长史宣书。”
长史捧起一卷竹简高声宣读:“秦王稷三年王书:左更白起,临危受命,统军出战六国联军。兹授白起龙符虎符左半,得调国中所有驻军;另授白起鹰符左半,得调都城驻军与王城禁军,并可在郡县临时征发。秦王稷三年秋月。”长史宣罢,满帐肃然无声。龙虎符自不用说,那是所有统兵大将必须拥有的权力——调动所有要塞关隘的正规大军迎敌。可黑鹰兵符却是从来不授给任何将领的秘密兵符,它只能由国君一个人掌握,调遣的是都城与王城禁军以及一切秘密力量。权倾朝野如商君者,也从来没有执掌过黑鹰兵符;如今连黑鹰兵符都授给了白起,如何不令将领们惊讶?一时间白起也感到意外,愣在那里忘记了礼节。
魏冄拍案高声道:“王命如山!白起犹疑何来?”
“臣白起受命!”白起不再犹豫,对秦王肃然一躬。少年秦王从两名手捧铜匣的文吏手中接过兵符,郑重地交给了白起。白起正要谢恩,秦王又解下腰间那口镇秦剑双手捧起:“左更白起,本王特授你镇秦金剑,军前处置大将无须禀报。”白起这次毫不犹豫高声领命:“白起谨遵王命!”双手接过,交给中军司马架在帅案之上,中军大帐顿时一片肃然。
“听丞相训示!”白起高声发令。
魏冄霍然起身:“我只一句话:魏冄坐镇栎阳,征发督运粮草辎重,确保你等不少干肉,不少舂面大饼。若有一兵一卒挨饿,唯魏冄是问!”这番话虽则简单,却实在大大的不容易。古往今来,为将者谁个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谁又不知战事一旦旷日持久,胜败十有八九便在粮草。今丞相立下军令状,且坐镇故都栎阳,那里非但是丞相的老根,更是关中军粮大仓,凡此种种一想,将领们大是振奋,齐齐高呼了一声:“丞相万岁!”魏冄哈哈笑道:“我万岁?将士们才万岁,谁立功谁万岁!”又伸手指点着两排将军,“魏冄没别的本事,记人记得准。你你你你你,一个个我全都记住了,班师之日,谁功劳最大,我喊谁三声万岁!一言为定,记住了?”
“记住了!”大将们拼命憋住笑意,整齐喊了一声。
魏冄转身对秦王道:“臣启我王:大军即将开拔,我等早走为好。”少年秦王笑道:“正当如此。说好了,谁也不要送。”说罢对着白起肃然一躬,“凯旋班师之日,本王亲迎将军。”慌得白起连忙还礼,抬起头来,秦王已经出帐了。
白起凝望着幕府帐口遥遥远去的身影,静了静神肃然下令:“各将回归本帐,迅速将我王书令晓谕全军将士。一个时辰后,按商定部署分头开拔。”二十三员大将“嗨”的一声,立即大步出帐。
黎明时分,蓝田塬月黑风高。一队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开出了军营,急速散开在辽阔黑暗的原野,向不同的方向兼程疾进。身后的蓝田大营还是军灯高挑,刁斗声声,仿佛依旧驻扎着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