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外空地上,一百辆兵车围出一个巨大的马蹄形场地,向西一面官道敞开着。兵车甲士持矛背弓高举火把,兵车外围是两千铁甲骑士,一手火把一手长矛,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火把海洋汹涌而来。当先一排巨大的火把下,是几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前长龙般的白布上,血写着八个大字——民不畏死,交农请命!老人身后,是难以计数的少年和女人。她们拉着长长的挽绋,顿足长哭,哀声遍野。少年女人身后,是分别用木板抬着的三十多具尸体,每具尸体上覆盖着一片黑布,旁边一束用红绳捆扎的麦穗和一抔装在陶盆中的黄土。尸体之后,三位红衣巫师手中的木剑指向苍茫夜空,长声嘶喊着代代相传的招魂古调:“壮士归来也——恋我禾谷!魂魄何去也——卧我黄土!”这是老秦人安葬战死勇士时的招魂词,分外凄厉壮烈。巫师之后,浩浩荡荡扛着各式农具的男女老幼不断愤怒呐喊。
西门外两千将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烈凄惨的浩大场面,一时人人悚然动容,鸦雀无声,只有各种旗帜在风中啪啪抖动。士兵们面对的不是战场敌人,而是手无寸铁的秦国父老。这在老秦国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孟西白三族从军子弟极多,而且都是精锐骑士与千夫长层级的带兵将领。他们已经激动慌乱得难以自制,有几名骑士已经猛然倒撞在马下,甲士阵形顿时骚动起来。
车英大吼一声:“老秦子弟忠于国法!乱军者杀无赦!”
铁甲骑士终于稳定了下来。万千民众拥到城门外也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叫喊,无边火把映着无数愤怒面孔,和对面官军沉默对峙。
车英高声报号:“左庶长到——”
一辆牛拉轺车从城门洞咣当咣当驶出,在连环兵车的中央空地停下来。
轺车上挺身站立的卫鞅,在火把海洋里肃穆庄严。头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公亲赐的黑丝绣金斗篷,怀抱着那口粗犷古朴的穆公镇秦剑。就是在渭水第一次大刑杀时,卫鞅也没有抬出这些标志特殊权力的信物。今天,他破例使用了特殊权力的所有标志,包括那辆六尺车盖的牛拉轺车。面对愤怒汹涌的老秦部族和真正上层的公族罪犯,他要借用这些崇高的威权象征,来增加他处置事件的威慑力,也增大汹汹民众对他的信服。高高伞盖下,卫鞅看见弥漫四野的万千火把和愤怒沉默的茫茫人海时,不禁油然想起老子的旷世警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面对这一触即发的连绵火山,两千铁骑百辆兵车和身后这座栎阳城堡,何其渺小也。当此之时,非霹雳手段无以力挽狂澜。
轺车刚刚停稳,最前面的老人们扑地跪倒,大片白发苍苍的头颅在火把下颤抖着。浑身血迹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将一方白布血书举过头顶,悲怆高喊:“左庶长,为民做主啊!”身后人海举起手中各式农具和火把齐声嘶喊,声浪呼啸着滚过原野,就像夏夜的轰轰闷雷。突然,一个女人哭喊一声,将一把扫帚扔到兵车前:“男人们,交农!”一声无边怒吼,所有农具都抛进兵车空场,抛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栎阳城门前和人海空隙中堆起了无数座农具小山。
卫鞅命令一声,驭手将轺车赶过农具小山,来到老人们面前。车英顿时紧张,手中令旗一摇,率领一个百人骑队跟了上来。卫鞅回身厉声喝道:“车英退下!”车英稍一沉吟,摆动令旗让骑队归位,自己架着一辆兵车来到卫鞅身边。
卫鞅下车,深深一躬,接过老白丁头顶的血书:“老族长,卫鞅若是不公,天理难容!敢请父老兄弟姐妹们静下来。”
老白丁回身高喊:“莫要喊叫,先听左庶长如何处置!”
卫鞅回身跳上轺车,向面前人海深深一躬:“父老兄弟姐妹们,白氏一族乃秦国功臣大族。百年以来,无数白氏子弟为秦国效命疆场,马革裹尸者不知几多。秦国农耕,白氏领先,乃公室府库粮货之根本。初行新田制,白氏举族勤耕,收成居秦国之首。当此之际,太子私刑滥杀白氏三十余人,致使孟西白三族交农请命。秦国朝野,都在看国府如何处置太子犯法事件,对吗?”
“对!”全场雷鸣般一声。
“卫鞅身为左庶长,告知秦国朝野臣民:秦国变法不会改变!新法要义:国无二律,刑无二治,公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手中这口穆公镇秦剑,是推行新法的天命神器。卫鞅今日持穆公金剑,决意对违法人犯明正典刑!”
卫鞅说完,向后一挥手,“长史宣读书令。”
景监走上车英兵车,展开手中竹简高声宣读:“秦国左庶长卫鞅,第一令:太子犯法,与民同罪。依据新法,尚未加冠之少年犯法,不加肉刑。太子乃十四岁少年,免去肉刑。然太子所为,触法太甚,违背天道,处罚如下:其一,太子亲为白村死者送葬;其二,白村送葬用度与死者遗属之抚恤,全数由太子府库承担;其三,夺太子封地,年俸减半;其四,太子颁行《罪己书》,将违法作为昭告朝野,明其痛改之心。此令。左庶长卫鞅。”
人群相互观望,仍然愤愤不平。老白丁伏地哭喊:“太子身为储君,如此滥施刁蛮,国体何在啊!”卫鞅厉声道:“将太子傅嬴虔、公孙贾,押上来!”两队士卒将两辆囚车推到卫鞅轺车旁。囚车中嬴虔脸色铁青,冷笑不止。公孙贾瘫吊在木笼中,尿水在衣裤上不断滴沥。卫鞅指着木笼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这位是太子左傅嬴虔,这位是太子右傅公孙贾。太子无教,太子傅难辞其咎!”
景监立即高声宣令:“左庶长第二令:太子左傅嬴虔,处劓刑,并奏国君罢官削爵!太子右傅公孙贾,处黥刑,流陇西山地!”老人们唏嘘站起纷纷点头:“公道难逃啊!”外围的人群骚动起来,高喊着乱纷纷斥责两位太子傅。
车英一挥令旗:“行刑——”
两辆高大的囚车木笼打开。一名红衣行刑手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身后跟着一名手端盛水铜盆的武士,大步来到嬴虔囚车前。嬴虔愤然长叹一声,咬牙闭目。在如同白昼般的火把照耀下,万千人众喘息可闻。雪亮的短刀冰凉地搭上了嬴虔英挺笔直的鼻梁——只听一声雄狮般的怒吼,嬴虔满面鲜血喷溅数尺之外。与此同时,公孙贾囚车前的行刑手,从硕大的木炭火盆中抽出一根烧红的长条烙铁,骤然贴上公孙贾细嫩的面颊,尖锐凄厉的吼叫中,一股人肉的焦臭随风四散。万千人众无不悚然动容,女人、少年们惊恐地蒙上了眼睛。
刑吏高喊:“刑法完毕!验明正身!”
卫鞅向民众拱手高声道:“依法行刑,尚须依法赏赐。”
景监再次展开竹简高声宣读:“左庶长第三令: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国府特赐铜匾一幅,以为国人楷模。白村死者,皆以战死记功,各赐爵一级,由长子、长女承袭。族长白丁,为民请命,亦赐爵一级。白村粮赋,免去三年。”
四名卫士抬着一幅“勤耕守法”的铜字大匾从轺车后走出。卫鞅走到老白丁面前:“老族长,白村安葬死者之日,卫鞅当亲自前来吊丧。”老白丁热泪纵横,扑地长拜:“左庶长,你是国人的再生父母哪……”霍然站起高声嘶喊:“收农!”
人们轰然呼应,纷纷拥挤着从农具堆中抽回一件,顷刻之间,十几座农具小山便回到了农人们的肩上。满场哭声,满场沸腾,喊声久久回荡在广阔原野上。
人潮退去,栎阳城渐渐平息下来。卫鞅回到府中,已经四更天了。
景监、车英和王轼都没有回家,一齐跟到左庶长府。卫鞅吩咐厨下搞来几大盆凉苦菜、大笼蒸饼以及热腾腾的羊肉汤,四个人吃得满头大汗,才发现真正是饿极了。吃喝完毕,王轼拭着额头汗水问:“左庶长,下着如何走法?”
“下着,自然是二次变法了。”卫鞅几乎笑不动了。
“左庶长,我说的是背后那只黑手,如何揪法?”王轼愤愤道,“这明摆着的怪事!太子目睹沙石充粮,铁的事实。白村没有作弊,也是铁的事实。这新麦纳赋,究竟在何处出了鬼?岂非大有蹊跷!背后无人,岂能如此怪异!”
“对。此人绝非等闲,几乎要将新法整个掀翻了。”景监愤愤然。
“更阴毒者,给左庶长树了死敌。太子、公子虔、公孙贾,牵扯着多少势力?不将这个藏匿黑手明正典刑,国无宁日!”车英一脸黑霜。
卫鞅沉吟有顷,似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想想又道:“说的都对,看的也准。白村与太子府中间,定有一段引线还埋在地下。然则,目下硬扯这根线,还不到时机。最大的危险是诱发混乱动荡,而使变法搁浅。要推动变法,唯有后发制人。只要变法无可阻挡,大局便可底定。诸位须得牢记,当此之际,阴谋,须得阳治。谁人违法,决然处置。但却无须大动干戈,试图一网打尽。”
终了,卫鞅意味深长地一笑:“水下怪物,不会永远不露出水面。”
三人会意点头,相视微笑。
[1]白雨:秦地古方言,即突然而来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