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黎明即起,练剑片刻,埋首书房开始用功。
三个月以来,他对求贤令的功效产生了很大怀疑。他不曾想到,注目功业的士人竟也有如此多的世俗之心,怕苦怕穷怕累。看着士子们的访秦作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这些人只在县府打转,能找到强秦国策?是大才治世的作为吗?名士难求,高人难遇。看来,扭转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说到底,秦国强大还得靠自己。嬴渠梁决意自己谋划强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学力不算很差,刻苦修习,纵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一定不会让秦国在自己手里继续衰落。一个月前,他将书房扩大了三倍,下令长史公孙贾给他搜集简册典籍,将宫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务实书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书房。从此,他每天夜读两个时辰,早起练剑之后读书到卯时,再处理国务;卯时之前,不见任何人。
黑伯在书房门口轻声禀报:“君上,内史景监求见。”
“卯时后再来。”
“内史说,紧急事体。”
秦孝公无奈地丢开简册:“请内史进来。”
景监走进书房,只看见沉沉简册高高低低环绕成巨大的书山,却不见国君身影,惊讶得不知所以。他有一个多月没有到国君书房了,不想变化如此之大,不禁高声道:“君上,景监参见!”
孝公从书山中绕出,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景监,如此高兴?”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秦孝公不悦。
“君上,兹事体大,容臣徐徐道来。”景监脸上冒出了细汗。
“徐徐道来?”孝公不禁一笑,“也成老儒了?好,徐徐道来,坐。”
景监长吁一声,从出使魏国遇卫鞅讲起,讲到卫鞅入秦,讲到招贤馆卫鞅暗察国君,讲到卫鞅访秦的艰苦认真和细致,对卫鞅才能大加褒扬。秦孝公平静地听完景监叙说,淡淡笑道:“内史是说,卫鞅大才。”
“是。卫鞅入秦,求贤令终有正果。”
秦孝公道:“莫给求贤令找说头,自古求贤不遇多矣。内史究竟何意?”
“臣请君上,许卫鞅面陈长策!”
秦孝公点头道:“当然。士子如此苦访,足见一片赤诚。有无长策,皆须敬之。就明日,政事堂大礼待之。”
景监颤声道:“臣,谢过君上!”
“又非待你大礼,谢从何来?”秦孝公一笑又一叹,“求贤之道,长矣远矣!人有精诚,上天不负。纵无大才,秦国也不会灭亡。”
景监从国府出来,立即赶赴招贤馆,派一名书吏给渭风客栈送去一信,叮嘱卫鞅务须精心准备,一举成功。然后,又找到王轼等十余名士子,请他们做好面君准备。最后又安排了其余士子们撰写治秦对策的竹简、笔墨、刻刀等一应琐务,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给明日准备精神。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栎阳城门刚刚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护卫着一辆牛拉轺车,哐啷哐啷驶到了渭风客栈门前。景监从车前跳下,肃立门前报号:“内史景监,迎接先生入宫——”话音落点,一名随行书吏捧着刻有景监官位名号的木牌恭敬进入客栈。片刻之后,卫鞅在侯嬴陪同下出门,互道礼节。景监请卫鞅上车,自己亲自驾车,向国府哐啷哐啷驶来。短短的路程,景监没有问话,卫鞅也没有说话。
国府门前,已经升任国府卫尉的车英全副戎装,肃立迎候,见牛车到来,高声宣示道:“奉国君令,贤士轺车直入国府——”长剑一举,两列甲士哗然闪开,景监驾着牛车哐啷哐啷驶进了国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率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几名重臣,已经在政事堂前等候。见牛车驶到,秦孝公大步上前,亲自来扶卫鞅下车。卫鞅拱手道:“多劳君上。”没有推辞便搭着孝公的胳膊下了车。旁边的甘龙深深皱起了眉头。
卫鞅下车,向秦孝公拱手见礼:“在下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请——”扶着卫鞅走上六级台阶,走进政事堂大厅,一直扶卫鞅到君主旁边最尊贵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随后坐定,内侍上茶后退出,大厅一片肃然。
秦孝公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访三月,踏遍秦国荒僻山川,堪为贤士楷模。今日朝会,特请先生一抒治秦长策。”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躬,“敢请先生教我。”卫鞅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见耳。”秦孝公坐回旁边长案前又恭敬拱手道:“敢请先生,不吝赐教。”
卫鞅环视四坐,终于将目光注视着秦孝公,不慌不忙开讲:“天下万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学。治国之道,为诸学之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自黄帝以降,历经三皇五帝夏商周,治国之道虽有变化,然终以王道治国为主流。周室东迁,礼崩乐坏,天下纷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诸侯僭越,瓦釜雷鸣,王室衰落,列国崛起。唯其如此,治国之学亦成众家争胜之势,终于莫衷一是。然细细查究,终无超越王道治国之境界者。”
听到这一通辞藻华丽不着边际的开场白,景监迷糊起来,不明白卫鞅将如何了结这场隆重的殿对?难道他胸中所学就是这些老生常谈?卫鞅啊卫鞅,机会给你了,你没真才实学,怨得谁也。再抬头看看场中,甘龙公孙贾杜挚频频点头,面露笑容。嬴虔、子岸与后来的卫尉车英三将,却直打瞌睡。唯有国君平静如常面无表情。景监知道,这是国君对最无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种冷漠和蔑视。
“敢问先生,何谓王道治国?”秦孝公淡淡问道。
“王道者,德政化民也。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人之心,而使天下安宁之道也。德者,政之魂魄也。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如此则四海宾服,天下化一也。”卫鞅语言松缓,面色庄重,俨然一副讲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三个将军却是实在睡着了,粗莽的子岸扯起了沉重的鼾声。秦孝公如同没听见一般。唯有甘龙颇感兴趣,插进问道:“先生以为,秦国当如何奉行王道之治?”
“秦国奉行王道,当如鲁国。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开眼打断话头:“先生,今日到此为止也。后有闲暇,再听先生高论。内史,送先生。”说完,径自撇下一堂大臣扬长而去。甘龙想唤回国君,欲言又止,遂向卫鞅拱手做礼,也匆匆而去。三位将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径自走了。公孙贾、杜挚也跟着甘龙走了。空荡荡的政事堂,只剩下肃然沉思的卫鞅。景监无地自容,苦笑着拱手:“先生,请。”
牛车哐啷哐啷又驶出国府。到得渭风客栈前,卫鞅刚一下车,景监便对牛脊梁狠抽一鞭,哐啷啷走了。回到家,景监丧气得直想打自己耳光。这叫什么事,如何能弄成这样?要知道他修习这些鸟玩意,费那么大劲吃撑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还有正事。景监高声道:“小令狐,饭来,快点!“
“来了来了。”小令狐顽皮笑道,“一阴一晴,又咋了?”
“日后那个人再来,就说我不在。”
“哪个人呀?”
“昨晚那个!就是他!吃饭。”
小令狐捂着嘴巴不敢笑,嘟囔道:“那人很好嘛,称兄道弟的。”
“好?草包!饭袋!木头!猪头!砖头!”景监连连乱骂。
从来没见过景监如此失态,小令狐咯咯大笑得喷出饭来。
景监脸一板,禁不住也“噗”地一笑:“气死我也。”
嗒嗒嗒,响起熟悉的敲门声。
小令狐做个鬼脸:“开不?不定是那块砖头。”
“懂个甚?我还要问他话,开去!”
“砖头还问个啥?”小令狐嘟囔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