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急天高猿啸哀。
落木萧萧。
苦夏老长,蚊虫老多,恨不得把蒲扇甩出九九八十一种花样。熬过这一段难捱的夏日,终于渐渐秋风起来。
乌程荒僻的田间野地,稀疏的种着些稻米。战后人丁衰微,青黄不接。苏湖熟,天下足。本该是金秋收获的季节,大片抛荒的田地却无情的展现在人们眼前。野草杂生,乱七八糟的植物物种争抢着位置,传播自己的种子。鸟雀这时候也特别多起来,率先成熟的谷子总会损失那么一些,怎么赶也赶不走。
郑屠夫家有九亩田契,还是一片的肥沃水田。可惜春播的时候一家还在松江避难,回来错过了春种。
整个乌程今年铁定歉收,大家一起过个灾年吧。有钱人的生活硬是不同的。战乱也罢,灾荒也罢,只要时疫不进门,照样过的有滋有味。
富贵家总有头疼脑热,或者是过于富贵得的病。重中之重,赶紧的弄几个医术高明的郎中来乌程吧!再这样让小郎中折腾,小命难保,好大富贵也难享受。
同样算是富贵人的周生贵,看的清楚情况。自打从松江回到乌程,他就谋划着做官商勾当。富贵险中求!
长毛祸乱之前的乌程,虽然说不得万商云集,也是商贾纵横,遍地黄金的天下富足地方。要论钱财多少,就周生贵这小体格,要排到两千多号以外去。
周生贵随大流赶在长毛来前逃到松江租界。好过常大富那傻缺以为给钱就能保命,最后害得全家上黄泉路。但是周家也没有逃过战乱带来的苦难。一大家人忍饥挨饿,风餐露宿不提,还因为瘟疫死了十来口人。两个老祖宗、父母、岳父母、弟弟弟媳、连襟、还有三个小孩说没就没了,这小门小户的哪里经得住?
一听说湘军在乌程和太平军开战,周生贵就开始准备返回。松江这地方克周家,大大不吉利,早点回去搞事业。
大战之后百废待兴,搞盐铁军需不行,别的生意择机下手,总是有利可图。你要等那些大户醒了味掉头回来,再想和他们抢生意?小门小户体格小遭不住。再有,埋在西墙根的一瓮大小黄鱼,全家就指望这点资本翻身。这时候真金比什么都好用。就指望押这一把,乘势而起了!
要不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周生贵别的没指望,打起了小宗军粮的主意。本来他就是粮商,战前的粮店存好些米面,也是很来钱的买卖。不然也存不下来这么些黄鱼。现在周生贵在外码头见了世面,已经看不上粮店来钱的效率。
这年头,借着这军粮的由头和营头、漕运搞好关系。关系一通,弄几条跑船,再组个船队,聘些押船壮汉,这才是挣钱的正理。光卖粮食?白浪费了船运这门生意。要不是前头潘天顺这班枪船头领们都吃了砍头的下场,吓住了周生贵,他本也有心填补这个空,做一做黑道买卖。
别说,江南漕运那可是真大款,绝对腰粗腿壮的那种。可有一条,漕运那帮人寻常也看不上眼一点点蝇头小利。就看周生贵的人脉、手段够不够味,家里东西趁不趁手。
摸遍周身,他这一家也凑不出更多好处。一瓮大小黄鱼看着不少,跑衙门打点上下还是够呛。周生贵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在家免不了唉声叹气。天老爷眷顾,怎么打动黑心鬼们?
衙门口没有新鲜事。周生贵虽然能倒腾一点军粮,却削尖脑袋也钻不进漕运那张利益网。他心里大急:再抓不住机会,等来人进了门就能把自己这小身板挤走。可恨漕运老爷们屁股肥,要价高,坐的稳稳的等鱼自己往锅里跳。
这帮贪官!
周生贵在自家院子破口大骂,也不敢提漕运收钱不办事。
等他歇了火,屋里人趁这功夫问:“隔壁曾家院子租给一个戏班,整天吹拉弹唱怪热闹的。哪天问问他们进去看看?”
“就知道看戏,还嫌不够乱?戏园子那是女人随便进的?传出去丢人啊!”周生贵没好气,把屋里人说的直抹泪。
等他心烦意乱的到窗边一站,刚好听见一声锣响,传来一个小旦咿咿呀呀的声音。周生贵灵机一动,若有所思。
据说漕运主事大人猎艳无数,单送钱送女人不够,那就让戏班的小旦拨弄拨弄?门房透露的消息,主事官可是换了两个俊俏的书童。这画风明显是歪的。
小旦不用说是青春貌美的少年,更挡不住风味不同,单这格调就高雅不少。你细品,身形俊秀还会轻语低唱,趣味无穷啊!
周生贵仰天大笑出门去。
他立马去街上沽酒,订了一个席面的菜。哪个戏园的班主不喝几杯的?我周某人与邻为善,登门造访,一起喝杯小酒唠唠嗑,总不至于被邻居轰出来。
事实上情商爆表,智商140的周生贵出门在外还是很受欢迎的。因为钞能力。
他和戏园班主在曾家院子摆开龙门阵。曹班主有人上门来请吃席,换谁不高兴?不用自己花钱的嘛,不吃白不吃。
甩开腮帮的班主露出后槽牙黄黑的牙根,满口应许:既然邻居这么贴心,免费来看孩儿们练功唱戏!甚至于以后开班唱戏,给个靠台雅座vip什么的,也好说!茶水点心照价打八折。绝不让邻居吃亏!
班主开心的很,来乌程几个月没钱买酒吃肉。他就等着手下这帮人排练熟了好开张。每天净流出没入账的,操心狠了。终于有个送上门的傻蛋,要不问问他有没有想听大戏的主顾?钱少收点没事,这班人马开销得挣回来啊。
怎么这人三个头六个胳膊,属哪吒?有点五迷三道的班主紧着招呼,“喝酒喝酒!喝!兄弟走南闯北,乐意和周爷这样的豪客结交。常来常往啊!想听戏就来,一样的席面儿再来几次……”
心里话忍不住往嘴巴里蹦跶。
周生贵抽抽着嘴角,喝了口酒。白捡饭票?长的不咋想得美!赶紧让小旦来倒酒。
班主酒后大舌头:“你看着……也……不像那种人哪!看……你的眼神。怎么,有难言……之之之隐?”
“我没有!”周生贵反驳。
班主嘿嘿嘿,摆出一副我懂的样子。心里很不屑。哼,有一个算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初松江就有个有钱的富商看上这小旦。要不是当家花旦没处找,人走了班子塌半边,那时候就发卖了。白花花银子八百两,换成宝通号银票能给一千两呢——老家伙暗戳戳的想。
培养个小旦容易么!怎么能便宜你这么个穷逼!瞅你这样子,比松江富商差了好几点意思。怎么一个席面一顿酒就想好事?美的你!我只是说话不利索,心明眼亮着呢,甭想糊弄人。
这两人心里暗暗较劲,表面笑嘻嘻,却把对方都贬到泥土渣滓里。
“老弟,咱不见外哈哈哈……我年纪大,就恬颜称呼自己,老哥。”只要你不惦记小旦,班主看这邻居还是眉清目秀挺顺眼的。他就想给自家戏班打个广告,容易吗?还得学酸文人的腔调装读过书的共情。
“哥哥我苦啊!带着这戏班,走南闯北的,最北,都到了——天津卫……再抬脚,就能踢进京师!”
周生贵心里骂骂咧咧,怎么还想抢圆明园不成。嘴里一叠声的劝酒。
“哎……苦啊啊啊。”班主也是悲从中来忍不住,客串上老旦了,有腔有调就差几声锣鼓音镲子响。
“老弟,世道……险恶啊。老哥我,难。”
周生贵看着摇头摆尾的戏班主,若有所思突然问,“老哥,兄弟我认识一位大人。你可愿意带戏班去朝晖楼抬一场戏?”
班主大喜,摇晃着站起来,立脚不定还学斯文人作揖:“哎呀呀,我的老弟呀……你简直是……砍柴送柴刀,要了命的好人哪!”
周生贵忍着一头栽倒的气,连忙站起来回礼,“不敢不敢。”他实在心里有气,千年老乌龟装什么瓢巴子,就这老狗的架势再喝两斤绝对没事。又有了吃喝,又做成了生意,还认了个兄弟,这买卖他精的很!不行,今天我非多喝几杯。这花雕酒不便宜,输酒也不能输人!
所以,周生贵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家上的床。屋里人怕他喝死,新仇旧恨一起往他脸上打了好几巴掌,以至于第二天周生贵摸着肿胀的脸疑惑,昨晚是喝高了用脸蹭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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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船”基本形制为首尾尖锐,形如蚱蜢。四桨双橹,机动灵活,行走如风。船上设置数杆发射霰弹的抬枪、鸟铳,故名“枪船”。太平天国期间,枪船匪军在江南各地横行。他们熟悉水路,行踪飘忽,参加者大多悍不畏死,无恶不作。枪船不但袭扰太平军,也攻击清军。清廷和太平天国双方都很头疼。
其中的一支,夹浦枪船首领潘天顺先投太平军,后因太平军不受约束,滋扰湖州,潘意图聚众降清。东窗事发后,逃往太湖清军占领的洞庭山岛。清军纳降后始终防备他。天国灭亡之后,潘天顺等几个名气大的枪船首领都遭到清算,被清廷砍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