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边听戏边算命,肯定不行。这不是道士能干的事。
所以为了吃这条鱼,还要沐浴更衣熏香?本来老道不愿意的,就是曾家院子这班唱戏的有洁癖。这个洁癖都有点带病的那种。
不就是道袍有点酸臭嘛!躲什么?老道一抬腿,撩起道袍的一角闻了闻,把自己干吐了。
擦掉嘴边的沫子,老道莫名有点心痛自己。
最后他老实去跟头把式们的屋子蹭澡,烧汤退毛那得要点火候。老道一个人吭哧吭哧搓泥丸子搓得都上瘾了。等他洗好,自己都嫌弃道袍臭味,于是披了张问远打着补丁的大直缀出来。出场简直亮瞎众人的眼睛。
这老道花白的头发胡子,一身道骨清奇(人高),气宇轩昂的(马大)。脸上的污垢土灰洗下去,露出精神的颧骨,头发挽上去插了个簪,形象好了多少倍。不张嘴不露出豁嘴还是很上镜的。就是这人帅不过三秒,眼睛亮晶晶的东瞄西瞄,不太正经的样子。
老道瞄完了,咧下漏风的嘴问了句:“鱼烧好了?能吃了吗?”
毛学旺微微一笑,“刘教头可好啊?”
“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吧!道人前胸贴后背饿死了。”老道摆出一副急不可耐,再不上菜就要蹿厨房翻腾的模样。
张问远调侃他,“你怎么不去抢?”
老道大名刘继中,童子营教头。他为人豪侠懂医术。祖上三代杏林中人。刘继中跟着父亲采药、治病也学了一手好脉条。
太平军兵发两湖,乡人把正在给人看病的刘继中也裹挟到太平军的兵营里。刘继中很不忿同乡所作所为,一开始闹着要离开太平军。医者仁心,看多了天国兄弟们刀山火海的冲杀,他也身不由己投入到一线救护行列。渐渐的刘继中靠着祖传手艺,治疗外伤跌打、正骨续筋在太平军中扬名。
后来跟随东王的队伍进了天京。因为识字懂医,刘继中被特别举荐,编录为童子营教头兼随军医师。也幸亏他进了童子营才避开天京之乱那场东王府的杀身之祸。
和张问远、毛学旺老熟人,什么断骨脱臼头痛脑热的都得找刘继中。
“赵永可好?”
刘继中撇嘴:“没死呢!”
“……放心吧!他们都好。鱼呢?”老道喷了口水就把脖子伸长,脑袋捅进灶房。
事实证明只要肚子饿了,吃什么都觉得是山珍海味。看着围坐在一起闷头飞快扒拉的众人,张问远只好亲自去抢吃的。
再不下筷子骨头渣不会留下来。还别说人多一起吃饭,胃口就是好,都一个劲往嘴巴里飞快倒腾。没办法,抢不过就没的吃。曹班主曾经的痛苦,童子营教头们太懂了。
一顿饭风卷残云,老大老二收拾东西下去了。刘继中意犹未尽的咂吧一下嘴,舔出门牙豁口里的那点残渣,津津有味的翻来覆去嚼动。
“卜罗生你那表哥又闯祸啦!”刘继中想起一件事来,对几个少年大喊一声。他们齐齐哆嗦了下,有多少时候没听见小六的大名了。
老四回了句“小六今天没下船,等着我们送饭菜给他。”接着他好奇的打听小六表哥闯的祸事,刘继中怒气冲冲。
“这瘪三饿急了偷人家养的鸡。鸡偷到手,没跑赢养鸡的,被打了一顿鸡又给抢回去了。太丢脸了。”刘继中都不好意思说下去,原因不是小六的表哥偷鸡,而是堂堂童子营一个练家子竟然没跑赢养鸡的。至于被打,沦落到乞丐帮之后三天两头的事,太平常。
张问远心里话,你自己说孩子饿极了,饿的都没有力气跑,怎么跑得赢?你跑一个试试?
“说起松江。”刘继中讲起他们这一支小队的近况,“我们兄弟们起初在租界外面棚户打转,找了个老乡借住。老乡是成衣铺的大师傅。他倒是好心,又带了一个小鬼跟着他学裁衣裁缝。
“其他人跑自己生活,做米店伙计、鞋匠、泥瓦匠、烧砖窑的窑工。各过各的。做礼拜的时候才聚一下。两个小鬼命不好,染上瘟疫没了。道人也救不了他们……”刘继中性情中人,哀伤他带的少年得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病亡,眼睛转瞬红红的。
“赵永在米店做账房,已经得了掌柜的信任。他让米店老板把工钱都折做粮食贴补不够吃的小鬼。道人没什么本事,不会做买卖。有病人找来就看看病,有算命的找来算算命。也是饱一顿,饿一顿的。倒是你们过的可好?”
“好!有鱼有肉。”唏嘘声里,苦中作乐的三个中年人相视苦笑。
众人寒暄之后不免又说起天王、天京旧事。刘继中虽然已经看开了,提起也还是一脸黯然。
“去年冬赵永想找失散的兄弟。他出去回来之后躺下来病了,给他吃了几副药才慢慢的好转。问他几遍才说平江城十万降军被屠杀。他兄弟就在平江……后来幼天王没了,租界里洋人的消息来得早,四处都传遍了。”刻骨铭心的至暗时刻。
平时和蔼又严厉的教头们传染负面情绪。童子营的这帮少年感受到低气压,又听到相熟两个小伙伴染病死去的噩耗,一个个的蔫了,没有了平时的精神。
虽然四散分离忙着生计,小伙伴们心里还是抱着再次相聚和对方比试的期待。这一年多时光他们可是从来没有偷懒。逃亡,谋生,习武……成长虽然艰辛,他们也从来没有止步。
少年们为了减少多余的身体消耗,洗干净锅碗就早早准备休息。老五给小六送去了饭菜回到曾家院子洗漱。
三个童子营教头的夜话还没有结束。点上一支半截的蜡烛,张问远端来两个破碗装了水递给兄弟们。他自己也拿了个破碗出来装水。
刘继中接过来破碗没有喝,问他:“这水有没有烧开过呀?”实在是松江的瘟疫流传太广。
毛学旺解释了一句,“水烧开过,放的凉了。”
刘继中这才忍着冰凉的寒意,喝了口水,用舌头过了暖意,慢慢咽下。
“这道袍是三清观的道士,因为我们说讲《易经》投缘,看我穿的少怕我冬天冻死所以送了这身棉衣。这不是刚过钱塘江就穿破洞了。我这次云游苏福和天浙,看到这两省实在是破败不堪,惨不忍睹。”
刘继中说着说着逐渐两眼空洞无神,念出一句:“千里无鸡鸣。”
半晌屋里三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沉重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刘继中提起一个人,托德。张问远这时提起来他已经和托德在市井有过一面之缘。
“道人和这黄毛有些缘分。他救过我一命,我也救了他一命。这话就说来长了。这人啊……松江开埠之前他所在那个教会就已经来了十多年。他到松江也有六年时间。很虔诚的上帝信徒。托德坚信福音会传播到异教徒世界,甘愿来我们这里做这个传教士。
“这次我们也是相约来乌程。洋枪队的领头是他的朋友,委托他到平江做弥撒。我问他要不要搭伴来乌程。他吹嘘自己能文能武,能的不行,已经入乡随俗成为半个本地人。他可以独自从平江来乌程。托德要来住同福客栈。这家客栈还有家松江的姊妹店,掌柜也是乌程人。两家是连襟。我给松江客栈掌柜的家里人接过生。”
听到刘继中接生,毛学旺没崩住,啊的惊叹。就连张问远也没忍住吸了口长气。
刘继中摆手解释一句,“赶上趟也是迫不得已。”
“托德为人好学,同情天国。不过终究是异族外人。要不是黄毛拉起洋枪队,帮着淮军冲杀,兄弟们还会少许多死伤。黄毛面善心黑背后下刀子,也不是些好东西!何况就是他们出售鸦片烟毒害人,卖给湘淮军火器,还拉了洋枪队上场杀人。”
对于黄毛,刘继中没有一点幻想,头脑很清醒。黄毛炮轰清妖,那是为了卖鸦片,抢钱。
当然这些并不妨碍他和托德交好。
“剃头入世,留发出世。道人也是穿上道袍再不会脱下来了。你们信得过我,四处打探消息往后都交给我办。借着游方的名义,我又有一手治病的本事,问消息比你们都要方便。有什么事我过不来就会差……盛小生吧!让他来报信。”
刘继中对于碰到张问远这支童子营小队心中非常欢喜,说起一路逃亡的坎坷经历也只是云淡风轻。他天性豪侠,过了今天不考虑明天的,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给张问远。
“道人自有机缘,不要再推辞了。”
张问远收下银票,刘继中更高兴了。开始说起松江府的景象。这个话里意思是他们已经安定下来,慢慢积攒一些银钱。乌程的这一支可以去松江相聚。毕竟从乌程到松江走路带坐船的六七天才能到。
至于天国,没了终究没了。三个人默契的不再提起。往大里想,不管曾经是将军,还是太医院的院长……前朝繁华往事就像过眼云烟。既然这大厦倒了,连燕子都知道择邻而居,飞到寻常人家里谋求生活呢。就放弃那些高不可及,虚无缥缈的幻想吧!
-
“中国近代的现代化从上海开始,太平天国导致了这个事件发生。”
当然千里无鸡鸣的景象是相对的。一八五三年开始太平军攻安庆、芜湖、南京等地,上海涌入难民。租界的洋人协助江苏地方驱逐小刀会,租界开始华洋杂处。一八六零年太平军打破江南、江北大营进军江浙,难民大量涌入上海。李秀成没有拿下上海,英法增兵租界。上海的人口激增到三百万,但是由于瘟疫、饥荒又迅速减少半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