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门第不配
御书房内,赵宵廷微微侧身,目光投向一旁奋笔疾书的李青安,问道:“李爱卿,你说朕这么做,可对?”
李青安闻圣谕,敛眸垂睫,少顷,方徐徐启唇,恭谨之意溢于言表:“皇上金口玉言,所做之决断,必是权衡利弊、深谋远虑,为江山社稷着想,断不会有错。”
赵宵廷龙颜微展,朗笑出声:“世人皆言李爱卿谦冲自牧、端方正直,素不逐流附势,亦不屑曲意逢迎,朕今日一听,这番言语,莫不是也染上了几分阿谀之嫌?”
李青安闻此一言,神色未乱,道:“微臣惶恐,绝无阿谀之意。陛下身负苍生之托,一举一动皆牵系国运,微臣不过据实而言。朝堂之上,风云诡谲,陛下每临大事,皆能洞察秋毫,拨乱反正,此皆微臣与同僚有目共睹。微臣蒙陛下隆恩,得以侍奉左右,唯愿肝脑涂地,助陛下成就不世之功,故而言语间满是赤诚,望陛下明鉴。”
赵宵廷喟然长叹:“朕不过随口一言,爱卿之心,朕岂有不知。朕登大宝以来,如履薄冰,幸得有卿等忠义之士辅佐左右,方觉这江山坐得安稳些许。只是这朝堂,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朕虽为天子,行事亦诸多掣肘。朕有时也深感力不从心呐。”
李青安长身而起,神色坚毅道:“陛下圣明烛照,微臣既蒙浩荡皇恩,自当殚精竭虑,竭尽所能,与诸位同僚齐心勠力,为陛下赴汤蹈火,披荆斩棘,涤荡朝堂之秽浊,以正乾坤清明。”
赵宵廷目光落于李青安身上,见他言行端方、一板一眼,不禁哂然一笑,继而问道:“李爱卿,可有议亲?”
李青安先是微微摇头,继而仿若忆起何事,又轻点了点头。赵宵廷见状,眉梢轻挑,面露疑惑之色,缓声道:“李爱卿这般举动,倒是令朕有些捉摸不透了,究竟是何意,不妨直言。”
李青安整肃神色,拱手正色道:“回陛下,先前陈奎年陈大人有意将膝下爱女许配于微臣,其间横生了些枝节,姻缘暂阻。然微臣对陈家三小姐倾心已久,决意以赤诚之心,叩开陈大人与陈小姐的心扉,盼终有一日,能得陈小姐垂怜,心甘情愿,托付终身。”
赵宵廷闻得此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双眸凝视李青安片刻,继而大笑出声:“哈哈,爱卿倒是个痴情之人,可需朕为你二人赐婚?”
李青安垂首,摇头道:“下官素无强人所难之念,陈家三小姐恰似那琼枝玉蕊、人间富贵娇花,理应悉心呵护。下官唯愿以赤诚真心相待。”
赵宵廷点头道:“李爱卿果然一片赤诚之心,甚好。”
待至暮霭沉沉,李青安返家,遥见季晖候于门外,遂疾步向前,拱手问道:“陈兄,可是有要事?且入内详叙。”
季晖自袖中取出昔日李青安所赠玉簪,神色凝重,缓声道:“舍妹归家后,已与家严、家慈细细斟酌。李兄,您品行端方,实乃人中英杰,然于舍妹而言,恐非良缘佳配。此簪还予兄长,望兄海涵。” 言罢,双手将白玉簪递与李青安,旋即转身离去。
李青安顿觉心间仿若被利刃刺中,痛意入骨,他默默接过玉簪,藏入怀中,缓缓步入室内。
曾玉莲见表哥归来,忙不迭地端出早已热好的饭菜。怎奈李青安视若无睹,径直迈向寝室,和衣卧于榻上。
曾玉莲眼眶一红,泪水簌簌而落。尤氏见状,暗自撇嘴,心道:瞧这李青安,表意已然如此明晰,断不会纳曾玉莲为妾,她却还不知趣,兀自赖着不走,脸皮当真是厚得紧。可嘴上却不敢吐露分毫,只因唐翠花素日待她与孩子不薄,有好物食,总会先紧着孩子。
自曾业广与曾秋良辞京归乡,这小小庭院仿若失了烟火生气,清冷寂寥。曾宝富照旧每日酒足饭饱,优游闲逛,整日沉醉于黄粱美梦,心心念念京中贵女垂怜,得以跻身高门,寻得似陈三小姐那般容色绝代之佳人,尽享荣华。
唐翠花瞧出李青安对曾玉莲屡屡避让,便也熄了让女儿给李青安做妾的念头,寻思着在京城为女儿觅一户殷实农家。
可曾玉莲既已见识过京中贵女的奢华生活,又怎会看得上寻常农户?听闻母亲提及,满心抵触,当即甩脸拒之。
唐翠花望着整日怏怏不乐的李青安,又瞅瞅对京城生活满心艳羡的女儿曾玉莲,左右为难。她也曾想,索性一走了之,可终究放心不下,还是留了下来。
尤氏在京中无需下田劳作,日日皆能享用精米白面,自是不愿折返。只借口孩子正值长身体之时,需多进些营养丰富之物,方能体魄强健,便也留了下来。
唯有曾业广与曾秋良心系家中田地,还有喂养牲畜诸事,二人一番商议后,便决然回乡。李青安见二人去意已决,亦未多加挽留。
唐翠花凝视着泪眼朦胧的曾玉莲,为其拭泪,长叹一声:“玉莲呐,你切不可眼高手低。既已领略京城繁华盛景,便莫忘咱家本出身乡野。青安自是佼佼君子,可他心有所属,钟情陈家小姐。你对青安之情,依娘看来,多半是贪恋这京城繁华,向往陈家小姐的奢华生活。怪只怪你爹未入仕途,你无那官宦千金小姐的命。若有来生,投胎转世,定要睁大眼睛,择良木而栖。莫要再哭哭啼啼,早些安歇,明日随娘去会一会周家。”
曾玉莲抬手,以帕角轻抹泪花,娇柔怯怯问道:“周家究竟何方神圣?缘何要去拜会?”
唐翠花又是一声长叹:“你既瞧不上殷实农家,娘能有何法子。这周家,可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商贾大户,绸缎、古玩、赌场诸般生意,皆有涉猎。此番说的是他家庶子,成婚未及三载,原配已逝,留有一幼子,尚在襁褓。这也是娘经多方探问,寻了个稳妥媒人,方知晓此事。他家听闻你表哥在御前颇得圣宠,便允了你过去做正室。那周家富甲一方,听闻吃饭用的皆是金盘玉碗,你若嫁过去,可是掉进福窝里了。”
曾玉莲静静听完母亲一席话,抬手用丝帕拭去眼角残留的泪花,缓缓朝着自己的闺房走去。
次日,恰值休沐之期,陈府上下一片和乐融融之景。陈奎年新近高升,喜意盈满阖家,众人齐聚磬安院,笑语不断,正畅叙天伦。
此时,门房遣人来禀道:“老爷、夫人,门外李青安求见。”
室内瞬间一静,陈奎年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恢复沉稳,轻轻点头示意知晓。肖玉凤则是看向女儿维君所在方位,目光中隐有担忧。维君正坐在雕花椅上,手捧香茗,听闻此讯,仿若未觉,只是垂眸,让人瞧不清神色。
陈奎年微微凝眉,稍作思忖后,沉声道:“且引至正厅。” 门房诺诺应下,疾步而去。
李青安款步迈入正厅,一袭素青长衫,虽无华饰,然其卓然风姿尽显。待见厅内唯有陈奎年一人,眸中悄然划过一抹失落之色,旋即整肃神色,恭敬揖礼道:“伯父,许久未曾拜谒,青安特来向您问安。”
陈奎年抬手虚扶,和声道:“青安呐,快快起身,今日怎得闲暇前来?”
李青安直起身躯,面容诚挚,缓声道:“伯父,青安听闻您新近高升,欣喜不已,特来恭贺。愿伯父仕途畅达,尽享荣华,岁岁无忧。” 陈奎年嘴角噙起一抹淡然笑意,颔首道:“劳你挂怀,有心了,坐下叙话。”
李青安依言落坐,继而拱手正色道:“伯父,青安实不相瞒,此番前来,一则为贺,二则心心念念仍欲再续与三小姐之良缘。承蒙上天垂怜,表妹一事已然顺遂化解,舅母已为其觅得一门商贾良配,表妹亦不复强求于我为妾室。昔日我与三小姐所言之诺,至今铭记于心,矢志未改,还望伯父能代为通传,青安不胜感激。”
陈奎年微微摇头,喟然长叹一声,目光沉静地望向李青安,缓声道:“此前小女曾与我言及,你二人缘分浅薄,着实不相匹配。她如今心意已决,矢志此生不再嫁人,还特意叮嘱老夫,务必将这话转达于你,莫要因她耽搁,误了自身的良缘。”
李青安听闻此言,身形猛地一震,仿若遭了一记闷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中满是惊愕与不信。他双唇微颤,欲开口辩解,却觉喉咙干涩,半晌才艰难挤出话来:“伯父,这…… 这怎会如此?三小姐她…… 她此前与我说过,只要我依她之意,便愿下嫁于我,怎会突然改了心意?” 说罢,他双手不自觉地紧握又松开,似是想借此宣泄内心的慌乱与焦急。
他目中急切之意尽显,双手抱拳道:“伯父,青安对三小姐情深似海,日月可昭,天地共鉴。此番前来,唯求伯父垂怜青安一腔热忱,告知三小姐所遇何难,又或有何事需青安效力之处。哪怕仅是只言片语的点拨,于青安而言,亦是暗夜明灯。”
言至此处,他微微昂首,似竭力按捺内心汹涌波涛,眼眶悄然泛红,“青安绝非临难而退之人,若能明了症结根由,纵荆棘载途、千难万险,亦当倾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誓要解此困厄。伯父,您便成全青安这一执念吧。” 语毕,他额上竟已沁出细密汗珠,颗颗滚落,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陈奎年目光紧锁于他,瞧得那眼眸之中赤诚翻涌,仿若燃着灼灼星火,心尖不禁微微一颤,继而喟然长叹,声若洪钟却又透着几分沧桑:“罢了,罢了,瞧你此刻这番情状,倒也是个痴情种子。既如此,老夫便与你将这事儿掰扯个分明。只是,有一事老夫需先行言明,待我把话同你讲透彻了,你万不可心生怨怼,对她口出恶言。你若应下,老夫自当和盘托出。”
李青安听闻,忙不迭躬身作揖,神色恳切:“伯父放心,青安定然不会行此不义之举,还望伯父明示,青安洗耳恭听。”
陈奎年微微颔首,负手踱步,缓缓开口:“当日于这厅堂之内,君儿曾问你‘若日后她们再以抚养之恩相要挟,逼你纳曾小姐为妾,你又当如何’,彼时你却未置一词。你这般沉默,让君儿心中忐忑难安呐。君儿自幼颖慧非常,心有丘壑,极有主见。她所忧惧者,其一,恐你困于恩义枷锁,折了脊梁,违了本心;其二,忧你我两家门第清誉,化作樊篱,将你囚于两难绝境,不得解脱;其三,怕往后漫漫余生,与她携手同行之人,心怀杂念,对她虚与委蛇,终因这养育之恩,弃她情义于不顾。”
李青安面露惭色,垂首抱拳:“伯父,当日青安实非有意沉默,只是一时惊愕,未曾思忖周全。自那日后,青安亦是懊悔万分,深知此举伤了陈三小姐的心,不知可有机会弥补。”
陈奎年轻抚须髯,神色凝重,缓声而言:“君儿既已向老夫如实道来,你舅父舅母养育大恩,如山似海,断难割舍,你亦不会弃之不顾,此乃人子本分,老夫亦明了。然君儿生性高洁,心傲如霜,最不耐他人于侧妄加置喙、肆意指点。犹记往昔,你那舅母,对你确有抚育隆恩,可她竟口不择言,斥君儿作母夜叉,蛮横乖张,全无半分容让。彼时情境,你却未发一词以护君儿尊严。在这陈府之内,你尚不能庇佑心爱之人免受委屈,若返至你自家宅门,君儿与你舅母万一言语相忤、纷争骤起,你又当何以斡旋,怎生周全?为大丈夫者,感恩图报固然乃人伦大义,可守护妻儿,使其免受风雨之侵、闲言之扰,亦是责无旁贷,男子汉须得挺起脊梁,拿出担当。言至于此,你且退下,好生思量去吧。”
李青安的面庞瞬间失了血色,仿若霜打的秋荷,一片惨白。
良久,喉间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才挤出一丝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满是酸涩:“伯父所言,青安…… 记下了。” 说罢,他仰头望天,深深吸气,胸膛剧烈起伏,似要将这满腔的憋屈与不甘一同咽下。强自镇定地整了整衣衫,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他心底仿若被打翻了醋瓮,满是酸涩滋味。在他的认知里,舅母身为长辈,他们这些小辈理当恭敬礼让,纵是面对长辈的无端责骂,也唯有隐忍吞声,此乃为人晚辈的本分。可她不一样,她打从呱呱坠地起,便被众人捧在掌心,悉心呵护,恰似温室里最娇贵的花朵,怎堪忍受这般闲言碎语的折辱?
他自幼深受传统礼教熏陶,信奉尊卑有序;而她,成长于宠爱有加的环境,自由随性、洒脱不羁。这般南辕北辙的性情与观念,注定难以契合。念及此处,他只觉心头仿若被一把锐利的匕首狠狠刺入,一阵尖锐的刺痛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他几乎难以自持,眼眶也不禁微微泛红,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