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璇探望过万叔,走出病房。此刻已经是3月底,罗桑县暖了,树木冒出青翠的叶子,一切都是新的,生机勃勃的。罗桑河解了冻,哗啦啦地流着,臭味依旧弥漫不止,笼罩着整个罗桑县。
她找到娇姐。
娇姐正在吸烟。站在星星点点开花的树下,穿一件灰色的外套。春光稀稀疏疏地洒下来,在她头顶投下半明半暗的光斑。
罗璇定睛细看,那并不是光斑,而是白发。
她的嘴唇很干,脸上也泛起白色皮屑。大概是探病的缘故,特意敷了粉,只是这粉底并不服帖,色号也不再贴合她的肤色。因为酗酒,娇姐的脸泛起很多细密的红血丝,从前的粉底贴在脸上,红的红,白的白,宛如一个发灰的面具。
“万叔后面怎么安置?”罗璇问。
“他想回家,但我和小满都没办法照顾他。”娇姐轻轻吐出烟,看向树顶,“既然厂里给报销医药费,就让他继续住医院。”
“如果住在家里,心情会更舒畅一些呢?”罗璇很克制地问。
娇姐惨笑。
“他这样子,总要翻身,总要出门,总要吃喝拉撒。”娇姐又吸了口烟,她的眼睛沉静,“我要上班养家,小满要上学,留他一个人在家里,谁来照顾呢?老万是最喜欢往外跑的,困在小小的房间里,他又怎么忍受呢?”
娇姐吐出烟,看向罗璇:“长年累月地待在家里,要我们照顾,我和他,又怎么相处呢?我倒是没有怨言,难道他心里会没有丝毫落差吗?”
“你的打算,万叔知道吗。”罗璇问,“你准备怎么给他讲?”
“他还不知道,也不需要我说。”娇姐咧嘴笑,“过几天,他自己想清楚了,肯定就提出不回家。他自尊心很强,不愿意拖累人。”她把烟头丢在地下,用脚碾了碾,“老万就这点好,心里有数。”
罗璇不语。任风吹过。
生活不是遭灾后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生活是遭了灾站起来后,费力地、狼狈地、丑陋地、血肉模糊地从坑底往上爬。
这个过程,可比站起来难看的多。
罗璇心想,人们只会歌颂勇士站起身,然后战死最好——倘若勇士幸存,没人愿意看勇士流着泪在泥里爬。人努力的样子并不好看,大部分时候像一条滑稽的狗。
娇姐又轻轻地说:“我能找到老万这么个人,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
罗璇强笑着:“因为你漂亮。”
“漂亮啊。没用的。”娇姐拂开头上的花瓣,“我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没有,漂亮又有什么用。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也只能忍了这口窝囊气……最后还得靠小满,聪明冷静。或者像你,身强体壮,能扛事。”
“等小满高考完。”罗璇试图安慰她,“我带她运动。她也会身强体壮的,我保证。”
娇姐没说话,细瘦的手指又抽出一支廉价烟,蜷缩着。灰败的脸上,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
……
所有人都离开了,万高大静静地坐在病床上,看向窗外。他的面上没什么表情。
门一响,他抬起头。
“小珏。”他招呼,“你又来了。”
罗珏穿着件黑色的大衣,笑着点点头:“万叔,今天有比昨天更好些?”
“你瘦了。”万高大仔细端详罗珏,“你呢?你有没有比昨天活得更好?”
罗珏垂眼笑。她坐在床沿,小心地打量着万高大的脸色。
“你这个年纪,好好忙工作,不需要总来看我。”万高大后背抵着栏杆,悄悄伸手出去,把寺庙里求的平安牌抓在手里,“罗桑厂待我很好,我没什么亏的。”
“万叔,对着我,你可以说心里话的。”罗珏垂眼抚摸深黑色的袖口。
罗珏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不甘与愤懑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