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然有本事。”罗璇气苦,“你没本事,怎么会离开第一个丈夫,怎么会强留了我爸帮你的红星厂拉单子。怎么会抛下你的女儿……”她咽下了“红星”两个字。
林招娣听懂了。她怔住,抬头看向罗璇,神情仅仅恍惚了一瞬,就冷静下来。
她非常坦然,没有丝毫不安和内疚。
“但是,是值得的。”林招娣依旧平静,“红星厂做起来了。红星厂一直没离开我。你以为,你爸肯和我结婚,图的又是什么?”
两个如此精明的人,都以为从对方身上占到了便宜,这就是婚姻……罗璇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满全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留下几个女儿,留下她这个不被爱的人。
真是一场笑话。
电视机音乐喜气洋洋地响,春晚主持人开始倒计时。辞旧迎新,爆竹声声旧岁除,旧的去了,新的会到来。所日之失,今日所得,而今日所得,又是明日之失。人生的坎坷就像罗桑河的水一样流过。人生的坎坷永远像罗桑河的水一样流过。
(“观众朋友们,让我们一起倒计时,十——”)
“我不会向舅舅道歉。”罗璇说。
(“九——”)
“那你就别回来了。”林招娣说。
(“八——”)
“给我个理由。”罗璇问。
(“七——”)
“你接了县里安置的工人,却又把他们锁在仓库里。你把你的舅舅锁在房间里。罗桑县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你做下的事,影响太恶劣了。如果你不道歉,县里为难红星,红星很难做。”
(“五——”)
“所以,我不道歉,就必须走?在全家团圆的大年三十?”罗璇说,“你是我的妈妈,就算我做得不够妥帖,你就从未想过,拉我一把?”
(“四——”)
林招娣沉默后说:“我不想红星有一点闪失。而你,不过道歉罢了。这并不难。”
(“三——”)
“我凭什么道歉。”罗璇站起身,用力压抑自己愤怒至颤抖的声音。
林招娣坐着一动不动,而罗璇满脸都是冰冷的眼泪,循着下巴流下,脖子凉飕飕的,狼狈地洇湿了肮脏的毛衣。
她猛地弹起,大步走向红星厂的门,将手放在门把手上。
(“二——”)
“是你才要道歉。是你对不住我。”罗璇猛地站住身体,回头看着林招娣,“既然你不爱我,我也不要爱你了。我终于明白,妈妈,你根本没有爱。你一直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我理解你,我佩服你,但我决定离开你。”
(“一——”)
林招娣的面孔掩在半明半暗的除夕夜里。
“爱就是发瘟梦。”林招娣说,“只有你们小女孩子才信这些。我有我的工厂。”
罗璇用力推开门。
“红星,你已经抛弃她了,不是吗?”罗璇眼里含着一汪酸痛的泪,“红星不会再属于你了。”
(“新——年——好——!!!”)
“妈。”罗璇直视林招娣的眼睛,“你该退休了。”
“轰隆隆——”
轰隆隆的鞭炮声如雷般从远处滚来,伴随着暴力的爆破声,寒风卷着红色纸屑吹进来,无言地吹进来,在高高的工厂里转了个圈。红丝带飘荡,而罗璇用力推开门。
她的身体年轻,她的肌肉结实,她浑身饱满得像一只矫健的豹子。她的胳膊因为使用暴力压制工人闹事而疼痛,但这种疼痛很清晰地提醒着她的存在。她能感受到自己手臂上的肌肉。这具肉身,这具肉身是母亲唯一的馈赠,但却是最好的馈赠。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她有足够的力量,她可以解决。她能解决。
她远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强壮,还要暴戾,还要更加坚定。
罗璇什么都没拿。她裹着羽绒服,大步流星走出红星厂的院子。她没有回头看,因为她知道自己还会回来,以另一种身份——罗璇这样想着,走出纺织村,走入无垠的、无限的罗桑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