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很多人说美国是人间天堂,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美国竟然是人间炼狱。我就要在这座人间炼狱中,忍受世间所有难以忍受的痛苦,然后累倒了,悄然辞世。
不行,我一定要逃出去。
我想要逃出去的念头刚刚冒出来,小夏就来找我了。
那天晚上,躺在大棚里的小夏,趴在我的耳边悄悄地告诉我说,他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有机会说话。
白天,在燠热的大棚里,我们连话都不敢说。我们忙忙碌碌的身后,有坐在凳子上抽烟,大腿压着二腿的蔡姐。蔡姐不在的时候,就有打手。他们在时刻监视着我们。
突然想起鲁迅写的《孔乙己》:蔡姐是一幅凶煞脸,打手也没有好声气,叫人活泼不得。只有和小夏夜晚躺在大棚里交谈,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记得。
那天晚上,小夏给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拼命地抓着自己的手臂,手臂都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大麻很霸道,大麻全身都是毒。大麻细碎的叶子落在皮肤上,如果不及时清理掉,皮肤就会瘙痒难耐,出现红色的斑点,奇痒无比。
大麻是一种非常邪恶的植物,一种地狱中才会出现的植物。
那天晚上,小夏看到拼命抓挠自己手臂的我没有说话,就又告诉我说:“我要逃出去。”
我说:“防守这么严密,你怎么逃得出去?”
小夏没有接着说自己逃出去的方式,而是说起了自己在中国的生活。
他说他在中国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他有两家公司,一个在广州,一个在上海,每家公司的年收入都在几千万到几个亿。
小夏说这些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洋洋自得。
我问:“你做什么生意?”
小夏说:“我开了两家服装厂,一家在珠三角,一家在长三角,都是中国最富裕的地区。我很早就看出来这两个地区富有发展前景,所以我给服装厂选址,就选在这里。”
我对小夏的话将信将疑。他以前告诉我说他是高级白领,现在又成了服装厂厂长了。
小夏洋洋得意地说:“我告诉你啊,珠三角长三角,满地黄金,关键看你是否愿意弯腰捡拾。那地方啊,地上掉五块钱,都没人愿意捡。”
我问道:“为什么?五元钱还能买一碗面条哪。”
小夏嗤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你是不是没见过钱?五元钱算个什么?在那地方啊,时间就是金钱啊,你弯腰捡拾五元钱,就耽搁你赚五十元钱,五百元钱,甚至五千元钱,五万元钱。”
我吸了一口气,问道:“钱就这么好赚?”
小夏说:“那当然,你是没有去过珠三角和长三角,我告诉你啊。高楼大厦,人山人海,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啊呀,我就在那地方有两家服装厂。”
我没有告诉小夏,我在珠三角的广州生活了十年,曾经在《广州日报》集团当首席记者。我对珠三角的了解,肯定超过他。
我想,小夏可能真的是服装厂厂长,也许真的是年轻的“亿万富豪”。就像我曾经是国内有名的暗访记者一样。
来到美国,谁也不知道谁以前是干什么的。大家都是从头开始。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闲聊服装的时候,小夏露了馅。
那天,他们做的是“剃头”的活。
剃头,是大麻行业中的一句专业术语,指的是把所有大小叶子全部剃干净,只留下绿色的果子。然后把绿色的果子剪下来,晾干,就可以出售了。
剃头,是大麻的最后一道工序。
大麻的生长期是三到四个月。一年可以出产三到四茬。
那天,我和小夏手拿小剪刀,正在“剃头”,小夏又说起了自己在国内拥有两家服装厂的辉煌经历。
我用剪刀剪去了一排叶子,然后悄声说道:“我以前有个朋友,也是开服装厂的,他把人家名牌服装的吊牌拿回去,挂在自己工厂的服装上……”
小夏很认真地问:“什么是吊牌?”
我刚要给他解释,突然止口不说了。我意识到小夏以前都在说谎。
小夏连服装吊牌都不知道,怎么会做服装生意?而且是在珠三角和长三角拥有两家服装厂的大生意。
何况,一个公司老板,完全可以走正常的途径来美国,办理签证,进入海关,只要你装着一口袋钞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美国不就是想要你的钱嘛,美国不是喜欢有钱人嘛,你来美国花钱,美国人当然欢迎,它怎么会不给你办理签证呢,它怎么会不欢迎你呢?你又何必需要花大价钱购买船员证,假冒海员,历尽风险来到美国?
我突然意识到:小夏喜欢吹牛,吹牛的人最不可信了,也最不可靠了。
此后,我对小夏多了一个心眼。
小夏询问的任何问题,他都不置可否。小夏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敢参与。
这间大棚里只睡了这么十几个人,但是大棚里却像大棚外的沙漠一样,危机四伏,险象环生。
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大麻是一种非常霸气的植物,大麻又是一种非常娇嫩的植物。
大麻浓郁的气味,让它周边所有的植物无法生存;而大麻果实被剪下后,如果不及时晾晒,就会发臭变味,无法出售。
剃头过后,蔡姐让我、小夏,和另外一个福建人去晾晒大麻,而其余的人则在昼夜不停地剪下大麻。
我、小夏,和那个福建人,把一篮篮大麻果实,端到一间大棚里。大棚的地面上铺着塑料纸,我们把大麻果实倒上去,薄薄地铺上一层,旁边巨大的电风扇还要昼夜不停地吹着,尽快把大麻果实吹干。
大麻基地有发电机,自己发电;还挖掘了一眼机井,因为大麻是喜水植物,几乎每天都要浇灌。
大麻果实只能这样阴干,不能放在阳光下暴晒。
它是一朵花,既邪恶,又娇嫩。
我们三个人来到晾晒大麻的大棚里。这里没有蔡姐,也没有打手。
那个福建人对我和小夏说:“我们是好朋友,一个战壕里同生同死的好朋友。”
小夏问道:“来了这么久,我们还没有说过话,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福建人说:“你们叫我大个子就行,他们都这样叫。”
这个福建人并不高,顶多只有一米七,然而,这样的身高,在南方的福建就已经算很高的了。怪不得那群福建人叫他“大个子”。
此后,大个子和我们走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