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一如既往地在批阅着那堆积如山的竹简,这早已是他每日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先前嬴佑在咸阳宫打了胡亥一顿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了,只不过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两个小孩子打了一架而已,算不得什么。
至于嬴佑和胡亥直接会不会因此生出仇恨,嬴政也不在乎。
嬴佑打胡亥的理由,嬴政不用想都知道是因为那个被他救回来的孩童,那个孩童的父母,正是被胡亥所害。
嬴政虽然对胡亥的作为不悦,但也不可能真的因为两个家仆就对自己的儿子开刀,嬴佑的这顿打,倒是在嬴政的接受范围之内。
若是胡亥记恨上了嬴佑,大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光明正大地赢回来,若是没本事的话,那就只能活该挨打。
嬴政也不担心胡亥会使用什么下作的手段,因为自己这个皇帝还在呢,若是胡亥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对嬴佑做什么下作的事情,那就该是嬴政清理门户了。
对于嬴佑,嬴政可谓是极其看好,甚至希望自己的后辈中多几个像嬴佑一样的小子,今日之所以办这场讲课,也就是这个目的。
嬴政忽然想去看看那场讲课了,看是不是会有和嬴佑一样出色的小子?嬴佑那个小子又能说出些什么来?
“去讲课的那处院子。”念及至此,嬴政便也不拖泥带水,直接起身从桌案前离开,在一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出了自己的寝宫。
等他来到讲课的那处院子时,没有直接进去,就是站在外面听了起来,恰好听到嬴佑问的那个问题,还有他最后的那一句话。
大势可逆。
这句话瞬间让嬴政觉得此行不亏,他很想知道这个孙子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院子里的李斯在听到嬴佑这句话时明显愣了一下,目光好奇地看向了嬴佑,“你为何会这么以为?”
“先前你举过几个例子,赵国的李牧,魏国的魏无忌,都是人中龙凤,难道连他们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你认为你可以做到吗?”
“我自然没有狂妄到傲视这些六国先贤的地步。”嬴佑摇了摇头,可随即话锋一转,“但我也不认为大势就一定无法逆转,先生方才说过,我秦国一统天下的大势,在昭襄王的时候就已经显露了。”
“可是到最后还是因为我皇祖才确定的,这不也说明大势其实是存在变数的吗?”
闻言李斯皱了皱眉头,可很快又舒展开来,“继续说下去。”
“如赵国的李牧,魏国的魏无忌这些人,他们自然看得出我秦国一统天下的大势,可为什么还要去做呢?”嬴佑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或许是因为家国情怀,或许是因为大义所在。”
“因为他们退了,那他们身后的国家便会被我大秦的铁蹄踏破。”忽然嬴佑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惊讶的话,“若是有一日我秦国和昔日的六国一样,面对国祚崩坏的大势,当如何?”
嬴佑的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让所有人都到抽了一口凉气,李斯眉头紧皱,刚想让嬴佑住口,就见到嬴政走了进来。
“陛下!”
嬴政没有去理会给自己行礼的李斯,反而是将目光看向了嬴佑,并未因他的那一句话而恼怒,反而一笑,“继续说,说出什么来朕都不怪你。”
“嗯。”嬴佑在见到嬴政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复了神色,冲着嬴政作揖行礼,“若是我秦国和昔日的六国一样,面对着国祚崩坏的大势,难道就真的什么都不去做了吗?”
“顺势而为,固然做起来容易很多,逆势而为,虽然很难,但也不一定就不行。”嬴佑继续说着,愈发神采飞扬,“逆势而为者,如那赵国的李牧,不也让我大秦将士数次饮恨而归吗。”
“还有那魏无忌,一生抗秦,难道就真的是在做无用功?他们纵然是失败了,但这不代表他们的道路就不行。”
“昔日楚国被吴国攻打,国都陷落,就连楚王的尸体都被伍子胥拉出来鞭打,可到最后楚国的大臣申包胥哭秦廷,整整七天七夜,最终让我秦国出兵,不照样是哭回了一个楚国吗?”
“当时之势,终究无法与你所说的相提并论,吴国没有吞并楚国的实力。”李斯摇了摇头,并不认可嬴佑举出的这个例子。
“可是没有申包胥的话,那我秦国就不会出兵,楚国和吴国谁强谁弱已经明了,即便一时吞不下,可到最后楚国还是会灭亡的。”嬴佑说着,眼神愈发坚毅起来,“有些事情,不去做便永远不会知道答案,没道理可讲的。”
“那赵国的李牧是如此,那魏国的魏无忌还是如此,楚国的申包胥和那让我大秦最后败了一场的项燕同样如此,即便是那苦寒之地的燕国也有荆轲刺秦的挣扎。”
“若是真的到了我大秦迎来终结的那一日,难道先生这个大秦的丞相,还有我这个大秦的长孙,就真的因为一句大势所趋,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那岂不是连那些被我大秦灭掉的六国都不如了!”嬴佑再次说出了惊人之语,李斯沉默了,听的无比认真,竟是比嬴佑更像是一个学生。
嬴政看向嬴佑的目光却是愈发亮了起来,甚至在不自觉间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很是激动。
“蚍蜉尚敢憾大树,大势固然难以逆转,可若是连挡在它面前的勇气都没了,那才是真的不可逆。”嬴佑如此说着,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嬴政,“皇祖一统天下之时,曾说要将大秦国祚延续万世。”
“即便是皇祖这般人,又怎么会知道千年万年以后的事情呢,一国终会衰败,最后也会灭亡,自古如此,这难道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大势了吗,皇祖自然懂这个道理,可皇祖不照样说了那一句大秦万世永存吗?”
“如今我大秦在天下已然没了真正的对手,北边的匈奴算不得什么,南边的百越之地同样算不了什么。”嬴佑说的慷慨激昂,手指向天,“如今我大秦的对手,唯有这苍天,唯有这天下大势了!”
“皇祖之气魄,是要与天斗!”嬴佑的声音响彻天地,最终落在人心里,“我辈赢氏子弟,当如皇祖一般,若人人如此,大势如何不可逆?!”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嬴佑的身上,少年气吞万里如虎,气魄之大让人瞠目结舌。
李斯这位大秦的丞相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忽然仰天大笑,竟是朝着嬴佑行了一个弟子礼,“昔日先贤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师,今日你这一番话,当受此礼!”
嬴政听完了嬴佑的这一番话,缓缓上前,用力地拍打着少年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拍打着,他的眼里竟是有泪水在打转。
知他者,嬴佑也!
他嬴政就是要与天公试比高,他就是要跟头上的老天斗一斗,自古以来没有一个王朝能永远存在,他却偏偏要让自己的大秦万世长存,这便是他嬴政。
能懂他这份心思的,不是和他从小就认识的蒙恬和蒙毅,也不是和他君臣相知的李斯,更不是他的那些儿子,整个大秦能懂他的,唯有嬴佑一人而已。
此刻的嬴佑,在嬴政的眼里已经不是最出色的后辈了,而是他的知音啊!
他嬴政的子孙,就该有这等气魄。
老天算什么,大势又算什么?
看着嬴佑那双坚毅的眸子,嬴政大为欣慰,当着众人的面掷地有声道:
“嬴佑,我大秦麒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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