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厢房的炕终于阴干了,那伶人搬过去住,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了。
他脸上消了肿,才能看出年纪比孟晚和宋亭舟都大,约莫有二十五六,身形高挑又瘦,骨骼比寻常男子偏小,但与孟晚这样的小哥儿比还是更宽阔些。
长相平凡,属于往人堆里一扔就认不出来那种。
相处这么些天,此人虽然沉默寡言,但宋家人已经知道他的名字。
“雪生,过两日你便同我夫君一起去府衙户房,将户籍一事办了吧。”孟晚收铺子,将碗筷等都端进后院。
雪生应了句:“成。”
他从小被班主从雪地里捡回去,练功习武被打骂都是常事,到如今年岁在戏班子里头已经算是年纪大的,本以为过几年会做个看门收台子的,没想到是经此落幕。
这些日子来看,宋家已是难得的良善人家,同是贱籍,给宋家为奴,过过这般安稳日子,了此残生也罢了。
他才二十六岁,眼神中便有了暮气,孟晚看在眼里,“你要不要去昌平瓦舍看看,没准同庆班子还没走。”
其实孟晚早就打听过,同庆班子在他们救回雪生第二天就走干净了,他这么说也只是想试探雪生。
雪生表情带了些变化,他看向面前这位目光睿智的夫郎,惊道:“你怎么知道?”
孟晚干着手里的活,嘴上漫不经心的回答:“这有什么难的,那几天我刚好在平桥勾栏看戏,随便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若是告诉他,自己还知道他是因何被打的,不得更吓到这位武生?
那天孟晚买烧鸡的时候,见他躺在地上被几人暴打,那些人虽然看着凶恶,但每打一拳都下意识做防守姿态,说明地上躺着的人也有功夫在身,应该还是个厉害的,不然也不能被打成那样,他们还不放松。
戏班子里有文戏武戏一说,扮武戏的戏子个个都要自小练功,身段和武艺缺一不可,孟晚当时便能确定,被打的定是戏班子里的武生。
后来宋亭舟意外救下这人,孟晚发觉他是在平桥勾栏遇到的武生后,就更想将人留下来。
自头一次来府城的路上险些丧命,孟晚一直警醒着,宋家本家离府城远,府城离京城也不近,宋亭舟若是一直往上科考,势必还要上路。
山穷水尽不知哪个山头就会冒出一帮子土匪或贼人,身边没有个会武艺的人难以安眠,这种人又可遇不可求,哪怕去镖局雇佣也不见得可靠,还有什么是自家奴仆会武更能令人安心的?
雪生的身份好打听,相熟的戏班子都知道,孟晚花了银子打听他的事,那时候同庆班已经离开府城了,其他戏班子的人说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原来雪生和同庆班子里的红娘,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人是有一段情谊在的。
前阵子大家都在传红娘被盐商祝家的四爷看中,要纳了做小,雪生在班主底下老实了二十六年,头次做了胆大妄为的事,他要带红娘逃出同庆班,找个乡户农家男耕女织。
孟晚听到这儿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好傻,贱籍怎么耕地?但见他花钱打听的伶人说起这个一脸向往,便想到这些人一生四处漂泊,可能不太了解律法,或是自知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才越渴望。倒也不见得是雪生的想法,而是这些人传成了这样。
结果可想而知,红娘没和他走不说,还和班主告发了此事,班主正指着红娘被纳进祝家,他好借着祝四爷的名头在城北瓦舍里扎根,闻言自然气愤不已,便想打折了雪生手脚赶出戏班子,谁想到几个打手手重了些,竟然将人打死了,夜里城门紧闭,干脆将人扔到城西井里。
在带着红娘到祝家上门一问,一夜春宵过后祝四爷早就忘了什么伶人,更别说纳进宅子做小,简直笑话一场。
同庆班出了人命,在祝家又没讨到好处,半天都没敢多留,灰溜溜的出了城。
孟晚打听到的加上自己猜测,情形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不过雪生的户籍应是还在同庆戏班里,他们定然也不会主动替他销户。宋亭舟的秀才身份在县城还好,府衙却不会当回事,需得按部就班的来。
幸而奴籍恢复良人虽难,但同为贱籍自请为奴还是简单的。
宋家与雪生双方立契,拿着这张奴契再去府衙的户房里申请为雪生重新造籍,造籍后雪生是没有单独籍贯的,会做为奴仆登记在宋亭舟户籍下,之后每年由宋家替雪生交税。
不过宋亭舟是秀才,又可将全家的税收都免除掉,这些就等他再次休假时去办。
孟晚捋了捋接下来要做的事,突然想到之前空墨书坊答应他的 分成早已过了一月,怎么还没过来分银子?难道是卖的不好?要不改日自己上门问问?
结果没等孟晚抽空找上门去,空墨书坊的人就自己上了门,比他们还早的,却是祝家。
城南祝宅后院——
“容哥儿,你身边那个护卫,怎么时时跟着你,到底是个汉子,总该避嫌的。”一个衣着艳丽的美妇人,坐在榻上苦口婆心的劝着方锦容。
奈何方锦容左耳进右耳出,只管吃着桌上的席面,“姑母,你放心吧,他有分寸,内宅是不进的,都是在院门口守着。”
方姑母拿帕子掖了掖嘴角,面色不快。
方锦容用好了饭,问旁边伺候的小侍,“月儿,这几天门口还是没有我的信吗?”
小侍欠身答曰:“小公子,并无人送信过来。”
方锦容瘪了瘪嘴,“晚哥儿说好了在府城安顿下来,就来祝家递信,怎么还没个消息?算算日子他的书生表哥应该早就考完了,便是没考上回乡,走时也该给我递个信啊?”
方姑母与身边的小侍打了个眼色,小侍轻轻点头,信早就被他们拦下了,送不到里头来。
“你总是提这个晚哥儿,我之前和你说的话你考虑的如何了?”方姑母问道。
方锦容恨不得将耳朵塞起来,敷衍的问:“什么话?”
“当然是你和你表哥的婚事!”方姑母急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能拖,次次提了都装聋!
门口有侍女禀报:“姨娘,二公子过来了。”
方姨娘听儿子来了心里高兴,“快把二郎请进来。”
方锦容从榻上起身,上头的席面还没往下撤,他用帕子包了个鸡腿,“姑母,那我先回去了。”
方姨娘拉着他不让走,“走什么走,正好你表哥来了,你们俩好亲近亲近。”他儿子成天流连秦楼楚馆,早该娶个夫人镇镇宅子,偏偏叫家里那个妒妇主母毁了她儿名声。
不过死了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小书童,被主母抓住了把柄之后威胁不说,又险些吃了人命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