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岁华对此早有预料,一步一步朝中间走去,进殿时少女就已经褪去了披风,行走间,淡青色斜襟长袄上绣的梨花也随之起伏着,像是落满梨花的池水被风吹动。“臣女给陛下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果是个标致人儿。”贵妃瞧见少女的容貌,心头掠过一丝惊艳。“方才太师府的公子和姑娘都上来见了面儿,怎么独你自个儿在席上默默,难不成是怕本宫吃了你?”
贵妃虽是玩笑的语气,但落在江岁华耳中便是十足十的质问,她俯身。“臣女不敢。”
“小女初入宫闱,不懂礼数,还请娘娘见谅。”一直默默观察局势的霍太师站起身拱手。
太师虽不插手内宅之事,但不插手不代表不清楚,早在上次赏秋会之后,太师心底便一直存了个疑影,后来周府婚宴,又纷纷扬扬宣扬起江岁华和霍重九的谣言,若说这两步棋是通江岁华来针对霍重九,也勉强说得通,可投毒一事又如何解释?
凭借太师在朝堂混迹几十年的直觉,这些或许从开始就不是为霍重九布的棋子,便是针对江岁华而来。
可是江岁华一个父母双亡投奔亲戚的农家女,有什么值得针对的?
“本宫不过玩笑罢了,太师竟也当真,今夜是除夕团聚,太师动不动就请罪谢恩,未免太生分了。”
贵妃掩唇,漂亮的瞳孔满是笑意。“方才诸位公子姑娘送了本宫不少礼物,本宫作为长辈也理应疼疼你们,只是若换成寻常赏赐未免太无趣了。”
贵妃看向赵承渊,一双水眸璀璨若星辰,赵承渊如今对她无有不依,闻言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那依爱妃之意,如何才不算无趣?”
贵妃眸光一转,将手上的一只玉镯取下。“臣妾想,不妨从臣妾的私库中取出些簪钗首饰,耳坠明珠、手镯戒指一类的小玩意儿,再取些字画砚台一类,用小巧的锦匣裹了,再置于暗盒中,每人凭运气抓一样,岂不是好? ”
方才给贵妃献礼的世家子弟中,姑娘占得多些,听闻能自行抽取赏赐,又兴奋又期待。
“娘娘此法倒是新奇有趣。”温氏笑着附和。
“既如此,那就这样办吧。”赵承渊点点头。
不多时,宫女便将一只硕大的暗盒端了上来,因为江岁华仍旧站在厅堂正中,离皇帝和贵妃最近,所以,自然而然地该由她来抽这第一份。
箱子外裹着暗红色织锦的面子,顶部圈着小口,殿中明亮的烛火照不进分毫,黑黢黢的洞口像无底洞似的,看着叫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请姑娘先挑选。”宫女毕恭毕敬,可江岁华认得,她是贵妃的贴身宫女。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少女单薄的身影上,好奇、羡慕、担忧,不尽相同的视线汇聚在一起,面对这头一份的恩宠,江岁华却没有立即动手,反而顿在了原地。
因为她听见,那箱子里有细微的摩擦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箱子里爬行。
众人隔得远,并不能听清其中动静,不明白江岁华为什么愣在原地。
尤其是柳青霜,上次周府婚宴她被江岁华怼的哑口无言,本就心有不满,如今有能得到贵妃娘娘赏赐首饰的机会,还要被这么个身份比自己低贱百倍的女人抢先,眼中的埋怨几乎都要溢出来。
“只是随即拿取而已,阿满姑娘何必犹豫这么久,难不成是觉着娘娘的方法不可行?”温氏适时开口煽风点火。
“阿满姐姐别担心,这可不是乡野间随便闹一闹的玩笑,你多我少你少我多没个定论,这都是贵妃娘娘恩赐,必不会少了你的。”柳青霜见温氏开口,也跟着开口暗戳戳地嘲讽。
两个人两句话就将江岁华贬损成了有负皇恩、见识短浅、唯利是图的女人。
豫国公夫人苗氏皱了皱眉。“是不是来的路上淋了雪,着了凉身子不痛快?”
她虽想替江岁华解围,但碍于江岁华自己并没有任何回应,这个台阶便也没了后文。
太师对几人的闲话并不在意,只是担忧地望着少女的背影。
霍重九也察觉出了异样,但相距太远,加之有人声干扰,他并不能听清暗盒中的动静。
就在所有人都等得不耐烦,甚至连赵承渊都皱起眉时,江岁华动了。
只见她手臂一抬,手掌在发间掠过,还未等众人看清,手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那黑黢黢的小口捅去。
伴随着一声闷响,江岁华手一抬,电光石火之间那箱子里竟赫然甩出一条细长的筒体黝黑的蛇!
众人皆是一惊,柳青霜更是被吓得尖叫一声。待回过神再去看时,众人才看清,那蛇獠牙大张,粗长的毒牙在空中明晃晃的,若非江岁华手中的银簪贯穿毒蛇的脑袋,只怕这会儿倒在地上的就会是江岁华本人。
鲜红的血液从蛇头涌出顺着依旧扭动着的蛇身滴落下来,蛇尾晃动间,那鲜红的血洒到少女淡青色的长衫上,洇开一朵朵暗色的血渍。
“臣女失仪,请陛下恕罪。”
江岁华半跪在地上认罪,刚才用力过猛,紧绷的肌肉骤然放松下来,她只觉整条手臂都酸酸麻麻的,尤其是握着银簪的手掌,掌心被簪头摁得太深,血液阻滞,隐隐发痛。
赵承渊毕竟是一国之君,很快便压下心底的震惊,他蹙眉盯着那条毒蛇。“这盒中为何会有毒蛇?”
天子不悦,负责装点盒子的宫女首当其冲,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也不知盒中为何会有毒蛇,奴婢不是有心的!”
贵妃捂着胸口一双秀眉紧蹙。“许是盒子搁置久了,毒蛇蜗居其中,而冬日蛇类贪睡,而宫女们放置锦匣时又不曾伸手入内,这才疏漏了。”
“贵妃娘娘所言极是,广云台地气最暖,这锦盒又长久无人使用,这蛇怕是从秋日就盘踞在此,实在难以防备。”温氏附和道。
“说到底是本宫的不是,连累了太师府的姑娘,本宫心中实在难安,还是请太过来瞧瞧。”贵妃担忧地看向赵承渊,赵承渊锐利的视线从匍匐着的宫女头顶扫过,却在触及到贵妃时瞬间软和下来。
宫宴有太医随侍,贵妃话音刚落,内官便领着一须发皆白的太医上前。“微臣且来把脉。”
宫中为何无缘无故会有毒蛇存在,若真如贵妃与温氏所言,毒蛇盘踞其中只是为了过冬,为何宫女将包裹赏赐的锦匣放入其中,毒蛇完全没有反应。况,蛇类在过冬之前会大量进食,这条蛇蛇身纤细,不像是来过冬,倒像是有人刻意放入其中。
她若毫无防备地伸手,即刻便会被咬中毒发身亡,但现在,她究竟没有伤到,贵妃和温氏一唱一和已经将此事定性为意外,她若是强行追究,反而让人拿了把柄。
看着跪在身前的太医,江岁华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银簪连带着毒蛇一并丢到地上,而后伸出手腕。
太医苍老的手指摁在她的脉搏上,又细细瞧了她的手掌。
“回禀陛下娘娘,姑娘脉象平稳,并无中毒迹象,只是用力过猛,掌心有些淤血,热敷按揉修养几日便可痊愈。”
江岁华抬手扶了扶鬓边发簪,方才抽得太急,银簪抽出时带得那只梨花绒簪也抽出来半截,被她这么一扶,素白的梨花瓣上染了血渍,红得惊心动魄。
“这暗盒隐匿,宫女尚且不察,你又如何知晓内里藏有毒蛇?”
赵承渊打量着少女,太师府是文臣世家,教养出的子女多半走读书科考的路子,女子养在深闺见到蛇虫鼠蚁多是害怕的。可少女出手狠辣,没有丝毫畏惧,倒是稀奇。
江岁华俯身。“臣女从前并不住在太师府,所以识得,方才闻听盒中有长舌吐信的嘶嘶声与鳞片摩擦的爬行声,为防其伤人,这才斗胆出手。还望陛下恕臣女鲁莽之罪。”
赵承渊凝视着的少女坚毅冷静的神色,很想问问她从前住在何处,为何连蛇虫的习性也辨别得如此清楚,还未开口,思绪便被人打断。
“父皇,若非阿满姑娘智勇双全,只怕这蛇会搅扰了除夕宫宴,如今毒蛇被制服,实乃的未雨绸缪之祥兆。”
温润清朗的嗓音响起,江岁华循声望去,玄衣的男人似笑非笑,狭长的眼眸和鼻梁之间缀着一颗小痣,眼底是浓烈的兴味。与她视线相撞,赵玄没有丝毫回避,反而朝她颔了颔首。
“太子所言在理,今日若非太师府的阿满姑娘侠义之举,只怕臣妾和在场所有亲贵大臣都要饱受惊吓。”
贵妃开口,天子岂有不依之理。“既然如此,太师府义女陈阿满护驾有功,赏银千两并一柄青石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