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方微亮太子便派戚不平来槐荫静舍请他,吩咐他二人带领一队戍卫前去郊外押运钱粮。
好在季惟生一死,他身后之人也暂时没了动静,从郊外将一车又一车的钱粮押送回柳城知府衙门,足足两个时辰竟也安安稳稳没出差错。
因钱粮众多,府衙内的马房被塞得满满当当,饶是如此,还有半数以上的马车只能停在府衙外无人的巷道内。
两人回到府衙时,府衙门前早已堆满了人,有带着孙子孙女抹泪哭诉请太子殿下给她们一条活路的,也有叉着腰横眉竖目瞪着眼骂人的,但话锋所指正如霍重九所料,是来同朝廷讨债的。
戚不平眼下乌青,双瞳带着浓浓的倦色,显然是熬了一夜,他看着门外乌泱泱的人群,浓密的双眉紧紧皱起,心中满是不耐和厌烦。
红鳐看看门外密密麻麻窜动的人头,又看看厅堂之上太子等人面上难以掩盖的倦色,不由庆幸,昨夜公子倒头就睡当真是明智之举。
在赵玄的吩咐下,府衙大门再度被打开,披坚执锐的戍卫从大门一路延伸至太子所在的厅堂,百姓纷纷涌入,气焰却比在外围堵时要小了许多。
“各位父老乡亲,请稍安勿躁。”
赵玄一出声,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他身上,只见那端坐于厅堂之上的矜贵少年起身,缓步向外走来,而后,双手交叠,朝着内仪门众人鞠了一躬。
众人面面相觑,眼下围在内仪门外的百姓绝大多数都曾昨日前来围观庭审季惟生,自然也认得眼前朝自己鞠躬的少年便是大庆储君当朝的太子殿下。
自古以来官民云泥之别,即便只是个九品芝麻小官,那也是吃朝廷俸禄的官老爷,是平头百姓只可仰望的存在,更何况太子殿下。
太子弯腰,霍重九、戚不平以及府衙内的官员们也跟着拱手一拜,如此以君拜民,以贵拜贱的行为,让百姓们都噤了声。
“季惟生倒卖官盐一事,是他利欲熏心也是朝廷上级官员与本宫治下不严,季惟生虽认罪伏诛,可本宫念及百姓多年来饱受压榨却寝食难安。”
赵玄嗓音温润,见太子如此好声好气地说话,百姓心头的戾气也消了两分。
只是仍有人记挂着被季惟生克扣掉的钱财,东一句西一句地开口,依旧是要钱。
赵玄拍了拍手,即刻便有人扛了盐袋来,解开扎袋口的麻绳,一片雪白细腻的盐映入众人眼帘,他俯身伸手舀了一掌官盐,又用指尖捻了些许。
“这些便是广南府向上运来的官盐,本宫与府衙的官员商定,将此番运来的盐作为补偿免费发放给诸位父老乡亲。”
众人听见能免费领盐都欣喜若狂,但也有少部分人持有怀疑态度,毕竟广南府此次运送来的官盐不过两船而已,不说每人一斤,便是一人一两只怕也只是僧多粥少,难以平均。
“本宫知道两船官盐不足解父老积年之屈,故此请旨上报朝廷,令广南府与浙东府制盐送入信州,以十文至十二文的价格售出,并在一定程度上减免信州府赋税徭役,以补偿百姓。 ”
对百姓来说,无论是在乡下种田还是在城中卖手艺养家糊口,税费都是每年必不可少的支出,有太子承诺减免赋税,官盐下调价格,他们的日子想必也会好过许多。
果不其然,赵玄话音落,原本气焰嚣张前来讨债的百姓都陷入了沉思。
“季惟生贪墨虽死,可本宫身为储君亦有无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本宫会在府衙旁设立一处善堂,将数年来积攒的银钱存入其中,用以信州府各处补贴。”
赵玄说罢,戚不平便抬来了一只箱子,箱子打开,里面竟是白花花的银两和珍奇珠宝。
守在内仪门外的男男女女看直了眼睛,这是何等泼天的富贵,普通人便是穷极一生也难以见到这样的宝贝,看着箱内珠光宝气的一片,众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赵玄似乎犹嫌不够,又将自己腰间的玉带和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交到了早就被他带进府衙的当铺东家手中。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肃定大将军和先皇后娘娘嫁妆您都拿来贴补柳城了,怎么连身上御寒的衣物也要当卖,若殿下贵体有损,如何教百姓安心呢?”
戚不平惊诧地语气犹如一颗石子投入湖中,平静无波的湖面顿时的荡开一圈圈涟漪。
肃定大将军和先皇后这两个熟悉又陌生的称谓,不仅勾起百姓对昔日为国征战战功赫赫的肃定大将军的仰慕之情,也是在提醒众人太子如今的处境。
自从肃定大将军和先皇后去世,太子便孤身一人。如今,为了安抚百姓,连外祖和母亲留下的遗产都可以如此大义凛然地付出,实在是难得的贤人。
“本宫身为储君若上不能位父皇分忧,下不能为百姓解难,那便是无德无用之人,如何再敢忝居太子之位。”
赵玄语气带着悲恸,配上他眼下的乌青和寒风中被风吹动的薄衫,让人敬佩又心疼。
仿佛这一刻,赵玄不是稳坐东宫高高在上的太子,而是一个自幼丧母没了母家扶持却依旧心怀天下的孤苦少年,众人如何不动容。
“殿下大义。”
随着官员们俯首叩头,内仪门内外的所有人也跟着叩头,来时还气势汹汹务必要朝廷给个说法的百姓眼下无不叩头谢恩,赞叹太子仁义。
既维持了朝廷的名声,又为自己赚足了名声,季惟生贪墨一案,太子解决得算是漂亮。
看着感恩戴德的百姓和准备纸笔登记百姓名姓的府衙官吏,霍重九心中却有一丝疑虑盘桓不休。
肃定大将军常年定居西北,他留给太子的遗产理应在太子府或是祖宅之中才是。
可无论何处, 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抵达柳城,更何况数目如此之巨,车马衔接更加费时费事,为何会在今日凌晨抵达柳城?
再者,听闻肃定大将军作风亲民爱兵如子,当真会有如此多的遗产留给的太子么?
“真是奇了,这好好儿的箱子放在马车内,怎么还有露水。”
红鳐被戚不平拉走,两人抬着一只箱子从马房方向走来。
霍重九思绪被打断,他抬眼看去,却恰好看见赵玄站在堂中,唇角是他看不懂的意味深长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