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抛出的广阔的时间尺度让李明都感到目眩。
然而时晴继续说道:
“与之相反,动的东西,在星球上,总会趋向于毁灭。只需要数亿年就会彻底消失不见。好比现在的火星……在二十亿年前被钢铁覆盖,到底也是空空的下场……什么也不剩下。唯有你所叙说的轨道环中的一些碎片,还在太空中无际地漂流。而这一片,在满身疮痍的火卫一的护卫下,穿过了亿万年的时光,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说到这里的时候,时晴停下来了。
李明都却仍静静地在听。
时晴凝视着这特别又特别的年轻人,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好啦,现在,让我们谈谈你的外星友人吧。”
“你想说些什么?”
李明都抬起了头,以一种危险的审视的目光看着时晴。
时晴毫不在意地抱着胸口,自顾自地说着:
“你说那人是一个人,而她的世界在她绕着地球旋转时就已灭亡,是吗?”
“是的。”
“那你有想过,她是怎么出发的吗?”
“什么意思?”
“首先,我要声明的是这是一个假设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假设的情形。现在,我的意思是……倘若她是世界毁灭之前出发的,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同伴呢?”
李明都想起自己过去的某个猜测,而喃喃地说道:
“可能是他的同伴在中途因为意外死掉了。”
“假设她有同伴,那么显然他们不可能是死于自相残杀……因为资源是充足的,甚至足以供给与你一个陌生的生灵。那么,这些假设的同伴的死亡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绝望而自杀的。他们心想,生灵的世界已经毁灭,自己的文明已经不在,生活已经不值得去过,与其活着不如去死……”
时晴说:
“然后,她一个人选择活了下来。”
李明都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凝视着时晴那沉静端庄的面色。
她身上那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总是给人一种稳重而宽容的感觉。但不知为何,李明都却感到了畏惧。
时晴继续说道:
“这种可能不妨碍结论,不过我还是要说它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六千五百万年前,天上掉下了一块陨石,灭绝了一切恐龙,然而这种急促疯狂的灭绝也至少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时间才能完全显现后果。而他们的出发,按照你的描述,不太可能有多么漫长或多么久,可能是很短的时间内,符合一个航行周期的时间内抵达了地球,就与你相遇了。”
“而另一方面,显然,火星的世界就是在那个时候陷入了永恒的死寂。那么,是否可以认为,他或者她,还在火星的时候,他们的文明已经趋于灭绝了呢?所以她只有一个人出发。可能,她原本就是一次地球探险计划的预定宇航员,只是重新履行了自己没能用上的职责。又或者她并非是宇航员,而是其他了解到钢星的某个地方还存在航天器发射可能的文明的一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明都睁大了眼睛。
时晴从容地答道: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在她的文明已经衰退毁灭的中途或者已经毁灭之后,凭着自己的意志向着地球飞来的呢?”
不知何时,全息投影已经关闭。火星、火卫一、登上火星的宇航员还有那曾经漂浮的圆盘都已消失不见。
太阳沉到了地平线的另一头,阴云逐渐消散,雪花已经停止,冬日里的银河在极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宇宙一时沉静。
时晴走到窗的边上,重新拉起窗帘。城市的灯光、夜空中的星光、还有清冷的月光就都一一重现了。
微风轻轻吹起树枝,停滞在树上的雪便随之轻坠到地上。
时晴凝视着坠落到地上的雪,说道:
“在你的想象中,或者我的假设中,她所面临的是一个遍布数光年之大的、黑暗的、死亡的人间。这里没有任何能谈话的人。没有尽头的空间,也无法计数的时间,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同伴,没有任何赞许或者夸赞,毋说对现在的自己有什么意义,也已经没有任何所谓未来的留存后世的意义。生物的历史与世界均已消失,山顶与山脚都是一无所有,她却选择了出发,这是……为什么呢?我唯独对此很感兴趣。”
“我想象得出,这是一件何其痛苦的事情,世间一无所有,只留下了冰冷的钢铁的巨构。这些为了文明而服务的建筑到底还具有什么意义,已经不再明晰。原本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已经彻底解离,或许还存在一些别的什么生物,但这些生物彼此之间都已无法沟通。换而言之,那些依靠足够多的人们互相团结的努力,已绝对不可能成功了。也许选择虚度年华、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是唯一可行的道路。至于忍受不了孤独与死寂,而主动放弃这种不值得过的生活,也是可以理解的选择。悲剧的命运好像已经无可挽回地注定。唯独能做到的一切不过是在轨道环上一遍又一遍行走,在这寂静的宇宙里眺望已经永远无法抵达的群星。这就是我们所能想象的她最后所能拥有的一切了。”
假定她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出发的,那么,我们已经知道了她最后的答案。
她躬身,凝视着自己的命运,说:
“错误。”
这是不对的。
我依旧能做任何事情。
宇宙重新发起了光辉,繁星绝非是遥不可见的萤火。
在她脱离轨道环而向着地球出发的一瞬,曾经出生的群山一同发出响声,文明遗留的建筑为她呼喊喝彩,遥远的太阳洒下的是清晨般温暖的微光,整个黑暗笼罩的死亡世界只不过是组成她一个人的世界的一部分,无非是人生的又一个舞台。
而她已经凭借自己的意志,亲自证明了这太阳所照耀的光辉的大千世界,绝非是一无所有。
还有她与她的群星梦想。
“因此,我认为,”时晴说,“应当想象她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