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以后就不必这样麻烦了。
那人……诸葛琮,诸葛仲珺。
……仲珺。
张朝眷恋地念着那人的名字,眼前走马灯般掠过那人的一颦一笑,以及他们的十二年。
张朝是太原人,父母早逝,留下他孤零零一个。
他们颇有家资,父母给他留下了不少长工、几个管事,还能勉强将杀猪卖肉的营生继续经营下去。
那时候,日子虽然不算太好,但好歹过得下去。
但没过几年,凉州人突然骑着马闯进来,将并州践踏得乱七八糟。
张朝那时大概有十六岁,或者十七岁?他已经记不清了。因为他自幼膂力过人,又擅长刀枪箭术,所以邻里自发地拥戴他,跟着他往东边儿逃亡。
他们走啊、走啊,没有粮食就吃草根,没有草根就吃树皮,没有树皮就喝凉水。
一路上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骷髅,还有吃人的土匪和杀人的兵痞。
出发时,他们大概有数百人。到达冀州时,就只剩下了几十个。
那时的冀州牧姓徐,听说自幼读书,举过孝廉,在天下都有仁名,被士人们称为“当世君子”。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对数万灾民时选择了紧闭城门,将难民都拒之于外。
城墙上的人大喊着:“你们走吧!青州并无余粮!”
“走吧……再不走,我们就赶人了……走吧,走吧……”
但他们还能往哪里走呢?
他们背井离乡,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
很多人甚至在半路就已经无力行走,硬生生爬着、滚着、相互拉扯着才来到了冀州。
在紧闭的大门外,他们在淋漓的血泊中抬头,一双双空洞得如同枯木上的虫洞般的眼睛注视着苍天。
还能往哪里走呢?
城墙上的人大喊着:“走啊……去司州!去啊!”
司州,指的是是司隶属吧……好像在西南边,很远的地方。
张朝已经没力气再走了。在过去赶路的日子里,他总是将仅存的食物让给孩子、妇女。他也只是个少年人,他想保护这些熟悉的脸。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保护好。
城墙下杂草一样的难民迟缓地对视着,最终还是在城墙下搭建棚子,打算先休养一段时间再踏上去司州的道路。
万一……万一去司州真的有活路呢?虽然生活这般凄苦,他们却还想活下去。
——并未被赋予期待的那个转机出现在寒冷的黎明。
起初只是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马蹄声。
被骑兵屠杀过好几次的难民如惊弓之鸟,拼了命地躲藏起来,有的缩在棚子里,有的想要爬到树上,有的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他们被这乱世折磨,现在的模样比起人类,其实更像是某些类人但更卑微更弱小的动物。
张朝那时瘦的皮包骨头,但还是撑着身体,拎着木棍站出来。
“死了就死了,万一能拖延些时间,让他们多跑几步呢。”
他这样想着,拼命抬头,想要装得威武些。
马蹄声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轮毂转动的骨碌声。
骑兵依旧冰冷,依旧居高临下,手中的马槊依旧闪着寒光。
张朝注视着他们,握紧了武器,等待着死亡。
……可这死亡的仁慈却迟迟未曾降落在他身上。
骑兵只是站立着,簇拥着中间的那位少年。当时同样年幼的诸葛琮沉默地注视着那些衣衫褴褛、似人而非人的难民,面容平静。
张朝抬头看着那少年人。
那人表情平淡,但张朝却依稀能感觉到他的悲伤。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瞳深处,正在降下一场几乎无人知晓的暴雨。
“他在悲伤。”张朝想着,“是在为我们悲伤吗?为什么?”
那少年人只是沉默了片刻,便朗声道:
“巨鹿郡尚有余粮!在下巨鹿郡丞诸葛琮,奉巨鹿郡守刘禹刘舜举之命,前来赈济灾民!”
“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者,粥水两碗!二十岁以下四十岁以上者,粥水一碗!”
骑兵将马车上的布匹掀开,露出白花花黄登登的粮食。
张朝望着那粮食,浑身劲气一泻,几个月以来的疲惫顿时上涌,使他跌坐在地。
从并州一路逃亡到冀州,走了几个月远达千里的路……他们终究能吃一顿饱饭,也能接着能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