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信放在桌上,封于修坐在床铺望着外面。
许百顺,这个年代农村传统的老父亲,一个人将三个儿子拉扯长大。
经历了超生罚款,经历了每年交公粮,从兜里省出了几个钢镚养活那个贫穷的家。
他火爆的脾气下是内心的不如人跟自卑。
一直用最大的嗓门掩盖内心的自卑。
在农村,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成家,就连给儿子介绍媳妇的媒人都不愿意走进那个破落的家。
迄今为止,那个家只有一个泥土垒成的上房。
在参军之前四个大老爷们挤在一个土炕上,窗户还是用报纸糊的。
封于修被招兵后,为了给这个最小的儿子一个体面的尊严,特意收拾了那个放着柴火的小屋子。
美其名曰独立。
饶是封于修这种漠视亲情的性格,都能看出这个农村的父亲那大条性格下的细腻。
当他在火车站被两个混混追着挨打的时候,追着火车叫喊着让他最小的儿子活出个人的时候。
封于修的内心出现了一丝松动。
他站起身翻开了这封信。
【三多我儿:
见字如面。
邮差把信送到村口那天,老槐树底下蹲着吃面的都笑我许家出了个文曲星。
龟儿子些懂个锤子!你爹我当年在扫盲班也是认全了《百家姓》的,写封家书还要找人代笔?笑话!
家里红苕收了七亩半,窖里堆得能埋三个活人。
你二哥那个憨包非说要搞啥子电商,把红苕切成片晒在房顶上,说是要卖到城里去。
晒了三天全喂了麻雀,气得老子拿笤帚追了他二里地。你莫学他,当兵就要有个当兵的样子,钢盔戴正,枪杆握紧。
前日乡武装部来家访,说你立了三等功。老子把过年没放的炮仗全点了,震得后山老鸦扑棱棱飞。
你记着,许家男人要么躺着进棺材,要么站着领勋章。你爷当年揣着两颗手榴弹跟美国鬼子拼刺刀,肠子流出来拿草绳扎住继续冲。你现在穿着四个兜的军装,莫给祖宗丢脸!
年前攒的二十三个鸡蛋,我腌在灶头陶罐里。等秋凉了托王干事捎去,记得分给战友。部队吃大锅饭油水少,你瘦得跟麻杆似的照片我贴在堂屋,过路狗都要多看两眼。
拆迁队来量了三次宅基地,说咱家老屋能换三套单元房。龟儿子们当老子傻?混凝土盒子能种苞谷还是能养牲口?你大哥在工地摔断腿,包工头赔的钱我都存在信用社折子上。等你退伍,咱们爷仨还回下榕树种地。
最后说正经的:训练别逞能,打靶别走火,夜里站岗把棉帽耳朵放下来。你寄回来的军功章我别在中山装左胸,赶集时故意不扣扣子,晃得那些老家伙眼红。
爹打算过段时间来看看你,给你撑个腰,好歹也是以前的老民兵,能算他们的前辈了。
父许百顺】
信纸夹层里掉出半片风干的红苕叶,背面用圆珠笔画了只歪歪扭扭的乌龟。
封于修沉默了许久许久,他捏着手中的信封望着外面训练场。
下榕树村这个地方哪里来的拆迁队?
这地方拆迁下来给谁住?
而且看这个字迹,许百顺又改不了吹牛的毛病,这正儿八经的楷书字体怎么可能是他那个握着锄头的手写出来的。
村里的王老师字体是越来越好了。
他没有什么假期,在钢七连驻守的时间遥遥无期,放假是根本不可能的。
似乎这个世界,他内心总是抹不开下榕树村那三个汉子。
许一乐的腿在工地被摔断了,家里又少了一个赚钱的。
上次借连长高诚的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他。
似乎他被这些细小且不在意的人情给绑住了。
他是一个跳脱的人,现在被绑在了这个时代的大地上。
他想了很久很久,放下书信转身下了楼,再次上来的时候手中握着一颗762。
握着钢笔沉默了片刻开始书写:
爹:
汇款单夹在了信封里面,墨水是用枪油兑的,遇水不糊。红苕窖顶棚你可以铺双层蛇皮袋,我给你寄回来了营地用的防水布,上房的屋顶可以不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