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户战战兢兢将吕知命递来的热茶饮下,感受着喉间那股子热意涌动至胸腹中时,他已做好了殒命的准备。
虽然先前他一直在和吕知命闲聊,不过也听到了罗盘被催动的声音,短暂的意外发生之后,他见到同行的秃子仓皇逃窜,再结合暴毙的劫道人,哪里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劫道人给吕知命卜了一卦,而后暴毙了。
卦者,冥冥之中虽沾染天机,可对于修为浑厚的武者而言,正常的占卜并不会对其造成太大影响。
如今劫道人这般模样,必然是卜到了不能卜的人或事。
什么人不能随意占卜?
当然是承天地道蕴的天人。
先前他们对于吕知命的境界感知时清时惑,不确定是否是自己受伤所致,眼下总算彻底明白,吕知命的境界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富户从吕知命递来的热茶至饮入腹中时,大脑一片空白,他心想,自己今日出行时,应当提前让劫道人算一下运势,否则不至于触了这大霉,在如此巴掌大块地方惹着了吕知命这样的世外高人。
不过,预想之中的死亡并未到来,富户面如死灰在原地等待了几个呼吸,身体并未出现任何异样,这时他才听吕知命絮絮叨叨笑道:
“茶味儿还行吧?”
“我专门找县城里的茶农收的新鲜茶叶,回来自己蒸晒,苦海县地处贫瘠,种的茶叶偏偏还行,茶味不浓不淡,茶韵不骄不躁,就适合我这种年纪大的人喝。”
富户战战兢兢,不知道吕知命跟他聊这些到底有何用意。
天人……那可算不得人间的凡人了,出口若非是机缘点拨,便是暗示警告,也并非他自己喜欢胡乱揣测,实在是浮屠宗内那位妙法大师自从步入天人境后,就没正常说过人话了。
当初浮屠宗因为无法正确揣摩他嘴里一个‘善’字,死了七七四十九人,此后专门有宗内长老花了几个月研究,做了详细笔录,根据妙法大师发出的不同声调,拖拽的长短音来判断这个字的十六种意思。
富户是浮屠宗内有些资历的弟子了,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天人就该这么说话。
只有一旁的闻潮生晓得,吕知命就是单纯喜欢跟人唠嗑。
他话多的时候,见谁都要聊几句。
随着吕知命叨叨一会儿,富户感觉到吕知命对他没什么杀意,但余光瞥过了地面上死去多时的劫道人尸体,始终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惶恐感,最后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吕知命说话的间隙,跟他告辞。
吕知命唠嗑只到一半,略有些意犹未尽,但见他去意已决,也没为难他,便放他走了。
富户不敢再去多看门口瑟瑟发抖的少女一眼,转身提着劫道人的尸体与断手快速离开。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些血迹。
见已没有什么事,阿水瞥了一眼不远处梨花带雨的少女,未曾多言一句,转身也去了院门。
“我先回去了。”
闻潮生去到了少女身边,一番询问之后,面色发生了微妙变化。
从小羊的嘴里,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马桓。
回想起方才富户三人狼狈模样,闻潮生心中念头一动,便晓得马桓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他眼神复杂,虽然晓得马桓也不是什么好人,平生孽债无数,手上被鲜血沾满,但至少……这位老人对他只有恩,没有怨。
此刻三人离去,小羊内心的恐惧消退,汹涌的悲伤再也藏不住,哇哇大哭。
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她在县城里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亲人全部惨死。
小羊还记得,张富贵请她在松鹤楼吃饭时,曾跟她讲过,他娘去世得早,家里有两个哥哥,但都从军去了,他未来要继承家中的商铺,活得比他父亲光彩,所以他从来不怨父亲对他的严厉。
她也还记得,自己被三个怪人掳走的时候,是张富贵毫不犹豫地跳下来拦在了他们的面前,还为她撒了一个谎。
一个要了他命的谎。
她来县城里没多长时间,二人认识也纯是偶然。
可这个偶然认识的朋友,却因为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小羊此刻只觉得自己心脏痛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
闻潮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眼前的小女孩,沉默得厉害,回想起马桓带他走过的夜路,便将嚎啕大哭的小羊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他一句话不说,闻潮生觉得在这种时候,大概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
与此同时,富户背着失去一条手臂的劫道人尸体出了城。
他在路上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可他走得太快,所以也没人发现他背上背着的是一个死人,再者县民也完全不认识这人,不想掺和上麻烦事儿,索性窃窃私语几句便算罢了。
出城之后,那守门的衙役见到这富户,吓得赶紧躲到了一旁,先前富户三人与马桓在县城门口开战时候,他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等修为,哪里是他们这样的虾兵蟹将能招惹的?
县门外一棵年纪比他们还大的老黄果树,被一巴掌拍炸,半截树身直接炸成了齑粉,寸寸碎裂,风一吹,飞来的末儿都呛人,二人可不觉得自己这身板儿要比那黄果树更硬朗。
出县城后,本以为一路畅通无阻,可富户沿着路行了半里路,还没来得及喘息,目光一扫前方,便看见了让他惊骇欲绝的一幕。
——他看见秃子的头颅被一名穿着淡蓝色绒裙的银发女人穿透了天灵盖,提在手中,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这个女人的另一只手上,握一柄短剑,上面雕着支残梅。
一滴血水缓缓淌过剑身。
梅花盛开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