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章仰躺在地,后背是冷硬的地面。
这是个一望无际的荒芜世界。地面由规则的方形地砖拼接而成,每块约有三米的长宽,表面透明,像是橱窗外立面用于展示的玻璃。
地砖下栖息着无数黑影,就像一座座坟墓,但王章此时无暇顾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吸引。
头顶上的裴闻声俯身,睁开了眼,露出那双如烈焰般耀眼的金色眼瞳。
这人好像是裴闻声,又不太像是他,至少王章从没在裴闻声身上感受过如此这种久违的恐怖、令灵魂都要战栗的威压。
在他身后,那颗炽热、巨大的太阳正在缓慢升起。
王章从没见过这么大又明亮的太阳,几乎可以感受到太阳表明的烈焰在灼烧他的面庞。
他忽然感到极其的恐惧。
太阳转动了起来,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瞳孔。那只瞳孔扫视四周,转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忽然发出咯咯的嬉笑声,最后放声大笑起来。
“找到你了。”它发出宣判。
世界仿佛有意志一般活起来,给予了它回应,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它的低喃: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喂,醒醒!别睡了!”
长椅上的年轻人嘟哝一声,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噪音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耳边好像有几百只蜜蜂和上千只蚊子在奏交响乐,十分扰人清梦。
他听见嚼动口香糖的黏腻声响,凳脚在地上摩擦,还有老大爷喘得像老风箱一样的哭诉声:
“警官我的狗丢了啊!一定是天杀的狗贩子把它拐走了,它陪我三年了!三年!我都一把年纪了,它就是我的命啊!我要查监控,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回来……”
“大爷,您先别急,这个事情……”
在这片仿佛蚊子拉二胡,苍蝇吹唢呐,又不知谁一蹬腿,铛地撞响了一声锣鼓的喧闹中,他还是从不远处的电话对面分辨出熟悉的声音:
“什么?!对……对,是我。”
身着干练制服的女警官转着笔,一边简洁飞快地说了什么,一边往这边瞥了一眼:“没错,就是他。他现在在这里。”
电话那头压低声音,句末回道:“好的,我马上过来。”
沙发上的裴父抬头,“谁的电话?”
“没谁!”裴余鹿一边走出房门,一边往单肩包里塞着什么,想了想又折了回去,顺起书桌上的眼镜盒。
“这么着急,约了谁见面啊?”裴父状似不经意地往玄关望去,报纸后两只耳朵已经偷偷竖了起来。
“没干嘛!”不等好奇心起的老爹追问,裴余鹿抓起餐边桌上的鸭舌帽往头上一压,“走了!”
等裴余鹿赶到时,大厅里已经热闹起来,一推门就对上女警官惊叹又带着疑虑的目光。
简易的小桌上堆着小山一样隆起的塑料袋,那个年轻人正在往嘴里塞着不知道第几个包子,一咬开丰盈的汁水就淌了出来,还有一股葱香味……
哦,是大葱牛肉馅的。
“他快把我们全科室的早餐都给吃完了。”女警官小声跟同事咬耳朵,“他不会刚醒就撑死在我们市局门口吧?”
今天凌晨在距离市局仅隔一条马路的小巷里,环卫工一声惊叫,发现了一名昏睡在地的年轻人。环卫哪里敢靠近,心想坏了不会碰上命案了吧,火速打电话报了警。
不到五分钟,对面就迅速派出了两个巡警前来查看。他们发现这人呼吸均匀,脉搏有力,就是用了各种手段都叫不醒。
应对这种疑似的流浪人口,本应有病送医院,没病送救助站,但他倒地的位置有些微妙,其中一个巡警瞅着这张脸,一拍脑袋:“这人不是那个谁,那孔道姑的徒弟吗?”
两人一合计当即把他搬回了市局,安置在走廊长椅上。
裴闻声从来不知道孔逸的名头已经响成这样,居然在这种地方也挺好使的。
他吃饭的动静很小,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速度却很快,就在女警官惊叹的间隙,又解决了一人份的早餐。
市局疑似收容了个很厉害的饭桶,这动静把老局长都惊动了。他瞅着年轻人的处变不惊的神色,灵光乍现,对围观的女警官招了招手,“快去把相机取来!”
别的不说,这烧麦做的还挺有水平,皮薄馅足,吃得满嘴油润的香气。裴闻声目光移动搜寻着什么,忽然头顶洒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对上老局长那张和蔼得笑出褶子的脸。
“小同志,我们合个影吧。”
咔嚓一声快门按下,女警官看着镜头中的影像,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画面里的年轻人身姿挺拔,即使穿着身破布一样的衬衫也极为惹眼。他毫不客气地揽过老局长的肩膀,甚至比了个欢快的剪刀手——
对,问题就出在这里。
裴闻声对众人的要求非常配合,甚至有些太配合了。
那姿态闲适得就像在自家厨房里转悠一圈,随手拿起桌上的馒头啃了一口,还准备翻箱倒柜去找一包快过期的榨菜。要命的松弛感把本想用作“让群众吃饱穿暖”“人间自有真情在”的报告素材,硬生生变成了“慰问基层老干部”“常回家看看”的绝佳配图。
老局长对此浑然不知。
听到几声快门声响后,他转过头,对那个比他高了快半个头的年轻人亲切慰问道:“孩子吃饱了吗?不够再去食堂添,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我们人民公仆就是为你们服务的!”
裴闻声咽了口唾沫,话没出口就被打断了:“我……”
“怎么回事?”
人群里走出一个神色冷峻的刑警,这人长得有些凶相,可能是眉骨比较低压迫着眉眼,让他看起来总是眉头紧锁,一脸深沉的模样。他好像刚从外面进来,手腕上挂着个塑料袋,手里还握着一杯豆浆,袖子挽起到小臂,扣子散开了两个,明明哪里都没有大问题,却硬是穿出了一身嚣张的匪气。
瞥见桌上的塑料袋,他轻哂了一声。
新来的实习生们窃窃私语:“那是我们的副支队长,十里八乡有名的刺头。”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刺头刑警眯眼打量了裴闻声片刻,竟向前伸手:
“刑事侦查队,赵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