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生得渺小,却做了件格外伟大的事
太阳渐渐西沉。落日余晖穿过彩云从“卐”字纹菱花窗子透进来,一分在软榻上洒下一片碎影,剩余一分落地成锦。徐简躺在软榻上,在金黄的碎影里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敞亮厢房之中。对面摆着一面墙大的厚重书架,书香萦鼻,隐约还有股淡淡的墨香。
一侧的书案背后谢佑卿闻声抬起了头,越过一摞摞堆积如山的公文,他看到了半坐在碎影里的徐简。经过了小憩,脸上的伤口结了痂,气色也好了不少。因为刚睡醒,双眼迷蒙尚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正歪着脑袋在看他的书架。
“醒了?”他用一句废话彻底叫醒了她,“感觉怎么样?”徐简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了过去:“是你?我这是在哪里?”
谢佑卿低下头在公文上写下一行批语:“这里是我的书房。”
徐简下了榻,双手支在身后坐在了榻沿子上。身上各处传来酸楚的痛感,所以她动作有些不自然。当谢佑卿再次抬起脸时,徐简看清了他清冽眸子里的冰冷疏离:“郎中说,你是惊惧过度导致的晕厥,需要好好休息。你又情况特殊,我只能把你安置在我的书房。如有冒犯,还请你见谅。”
徐简知道他说的“情况特殊”,是指自己是女儿身这件事,心里只有感激,哪有怪罪。丝毫没有想起自己女扮男装私入国子监的原因:“哪里哪里,司业你言而有信,不但不告发我,还帮着我隐瞒,实乃大君子是也。我还要好好谢谢你呢。”
看着小姑娘冲自己竖起的大拇指,谢佑卿决定暂时不追究她蹩脚的夸赞:“你想如何谢我?”
窗外经久不息的蝉鸣突然断了,几只鸟儿不合时宜地叫了几声。徐简望着一脸认真的谢佑卿,嘴角边上的笑容僵住了:“呃……我、我帮你抄书?”
谢佑卿笑了:“裴衍那“十遍《论语》就是你抄的吧,不过很可惜,我没有书给你抄。”
徐简恨不得把头钻进榻下面去:“原来他已经交给你了啊?可你是怎么看出来是我写的?”
谢佑卿放下了笔,把背往后一靠:“顿笔缺乏力度,线条不够流畅,据我所知,裴衍的字虽不好,却也差不到如此地步。”
徐简皱着眉头反驳:“可是你又没有见过我的字,而且裴衍家里有那么多下人,识字的也不少,怎么就确定是我?”
谢佑卿淡淡地笑道:“裴衍惯常代笔的人字迹清癯,颇有风骨。跟你的,”他摇摇头,“不一样。”
徐简不知道好好地交谈是怎么演变成一场单方面的蔑视的。她发现谢佑卿不会好好说话,每一句话都夹带私货,明里暗里的挖苦她。尽管从始至终他都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可他的鄙夷藏在如玉的皮囊下,深入骨髓里。因为说的是事实,更叫人无法反驳,无处发作,她只好尴尬地转移了话题:“今天下午可真够惊险的,那匹马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发了疯呢?”
此话一出,谢佑卿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阴沉得像一池黑水。仿佛一下子由少年老了十岁,他身上忽然有种为人师的威严了,嘴唇紧抿着,眼里射出森寒的冷光。在他阴森森的表情下,徐简敏锐地觉出来一丝厌恶。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望向虚空勾起了唇角:“真相其实很简单,一出小孩子争名竞利的把戏而已。”徐简实在没想到他会用“小孩子”这个说法,毕竟实际上他比这些监生大不了几岁。不过,她没有过多纠结于称谓。因为在她眼里,谢佑卿和裴衍同样也算是小屁孩儿。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想法蓦地出现在她脑海里,犹豫了片刻,徐简迟疑地问:“是有监生暗地里动了手脚?”
谢佑卿目光微凛了一下,而后蜻蜓点水般地虚虚看了她一眼,随之就移向了院中的一株翠柏:“你很聪明。”
太阳半没入了地平线下,最后勉力发散出了一线光辉,恰好穿过窗户洒在了谢书案一侧的半壁墙上。巨幅的山水画波光粼粼,回纹独座上的青瓷花瓶里几枝菊花和午时花颜色愈发艳然。而谢佑卿沐浴在金色斜阳里,身上泛着微微莹润的光泽,容颜如玉,有种出尘的气质。徐简肆无忌惮地直视着他,发现他有些少年老成,小小的年纪却已经散发出些许的萧索意味了。
有意打破他这与世隔绝的结界,徐简晃了一下脑袋:“就算我是很聪明没错,你也不能说得这样不清不楚,任凭我发挥想象力吧?谢司业。”
谢佑卿如愿转向了她,因为生就一张仰月唇,所以没有表情的时候也像在微笑:“我倒没有认为你聪明到了如此地步。”
提及校场上马发狂的事,徐简就记起了是谢佑卿救了自己的小命。恩情在手,徐简对他只有忍让的份儿,一耸肩膀,她无所谓地扬唇一笑:“请先生赐教。”
谢佑卿弯了眼睛,凝视她一会儿:“承让。”
“卐”字纹菱花窗格下,响起谢佑卿清冷的声音,他不紧不慢地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原来这场导致了数十人受伤的混乱的起因,不过是一个监生的嫉妒心理。
古今中外的学生都逃不了的“惩罚”就是考试,而国子监作为最高学府,每年大小考试共十二次,其中月考十次,季考两次。
涉案的两人都是诚心堂的监生,始作俑者姓韩,受害者也就是那个马背上的红脸考生姓李,两人一起经历了十八次大小考试,按理说,应该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然而李监生是个学神,虽然貌不惊人,却是个灵活的小胖子,无论是经史策论,还是骑射,都稳居第一。
这种长久的压制最终导致了韩监生思想上的误区,他认为既然学习上无法超越李监生,那么他可以对他实行肉体上的毁灭。苦心经营了大半个月,他甚至专门研究了马医的作息,因此才能掐准时间给黑马喂了药。只是他没想到,李监生不仅脑袋灵光,还格外受老天的庇佑,除了受到一点惊吓,竟然毫发无伤。反倒是他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最后被抓时,他正边抹伤药边骂李监生,可恨他好好一个手脚健全的人,为什么偏偏生了一副如此聪慧过人的大脑,生就生了,还要整日占据榜首的位置,这不是故意要跟自己作对是什么?又害了自己被马给撞伤。他简直罪大恶极、罪不可恕。
整件事情最可怜的当数马医,虽然什么都没有做错,还是难逃罪责。在国子监当了十多年的马医,最后却要以学徒的身份被革职。不过,尽管丢了养家糊口的工作,马医深觉自己的光荣,因为牺牲他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保了几位大人物的安稳。他生得渺小,却做了件格外伟大的事,就算什么也没得到,可够他夸耀一辈子的了。回到家里,家人也必以他为荣。这也算是光耀门楣,没有辱没十八代祖宗的颜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