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乾清的话暗含升官的许诺。
秦云东当然能听懂。
鲍乾清的确有这个能量。
当初周通平准备退居二线的时候,曾经反对姜南风继任,但是鲍乾清却以稳定为理由,建议按顺序接班,最终导致姜南风安稳地达成夙愿。
鲍乾清虽然在省里的排位靠后,但他凭借自己的识人本事,提拔重用了很多占据重要岗位的人,而且通过各种手段建立大大小小的圈子,因此鲍乾清在省里说话很有分量,被人戏称为无冕之王。
别人巴不得靠上鲍乾清这棵大树,秦云东却对鲍乾清敬而远之。
“乾清同志,你太高看我了。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我已经如履薄冰力所不逮,不敢设想什么进步。犹如这里的和尚,暮鼓晨钟守本分罢了。”
“云东,不要谦虚嘛。两任省里的一把手都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大多数干部就没有这个能力,毫不夸张地说,你的理论知识和大局观都够得上帅才。”
“哈哈,不好这么说,能写文章并不一定就是好干部,‘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好参谋不会是好将军。就说咱现在用的宋体,还是秦桧创立的,读书多不用正地方,反而会遗祸天下。”
秦云东半开玩笑地在自黑,暗戳戳又像是在讽刺鲍乾清。
鲍乾清并没有变颜变色,几十年的历练让他心理承受力非常强大。
他不接秦云东的话,仍然按自己的思路继续讲。
“我是爱才的,不自谦地说,我在咱们省算得上第一伯乐。云东,你的确是千里马,但现在还只是马驹。小马乍行嫌路窄,雏鹰初舞恨天低。缺乏调教把握不住方向就会酿成大错。”
鲍乾清随手在茶杯上弹指敲了一下。
“按你的意思,我该接受什么样的调教?”
“抱残守缺。”
“恕我愚钝不解其意,请鲍乾老赐教。”
“世间从没有绝对的善恶,为了救十个人必须牺牲一个人的生命,那么你对十个人就是善,但对那一个人就是恶,这就是善恶悖论。”
“我理解你的意思。”
“追求完美的良善是宗教,而我们应该正视现实中不存在完美,哪怕是良善也是残缺有瑕疵。那么我们该怎么处理?”
“按鲍乾老的意思,我们应该怎么做?”
“现实没有绝对,我们要正视良善有残缺的客观性,追求相对的平衡性。接受现实、守中道,不极端。允执厥中,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鲍乾清喝了一口茶,微笑着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秦云东。
“你硕士毕业刚进入体制就被周通平提携,干了三年多秘书到基层,一年不到就已经主政一方,一切来的太顺了。没有遭遇挫折打击,你就会丧失理智判断力,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的确很幸运,截止现在确实一帆风顺。”
秦云东微微点了点头。
看到秦云东难得赞同他的观点,鲍乾清很高兴,认为自己的说服方向是对的。
对付秦云东这样学富五车又有傲骨的人,不能简单用功名利禄诱惑,必须要从思想根基上切入,动摇其认识论。
“很多人以为抱残守缺是贬义词,但不知道其中蕴含着大智慧。改革没错,但激进改革就会出大问题。社会运行犹如轨道上的火车,嫌火车跑得慢,既不能掀翻轨道,也不能将车头换上火箭发动机,否则就是火车解体,车毁人亡,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得对,过于激进的改革要不得。”
秦云东再次认同了鲍乾清。
一方面,鲍乾清的说法确实有合理性。
另一方面,秦云东也想引诱鲍乾清说出心里话,不能每次都硬怼让谈话无法进行下去。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狂热到丧失理性,看来我们的观点越来越接近了嘛。”
鲍乾清开心不已,亲自拿起茶壶为秦云东斟茶。
“云东,你驾驭临江市绰绰有余,但今后如果想驾驭中山市,甚至是咱们一个省,只凭改革的冲劲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制造更大的问题,一定要三思啊。”
“按你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做才是抱残守缺的正途?”
“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团结和稳定是第一要务。反腐当然没错,但是搞到人人自危,官不聊生,离心离德,今后你的工作又靠谁去完成?”
鲍乾清果然提到了反腐话题。
秦云东差不多知道他的意图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从此不提反腐了?”
“反腐场面话可以说,但体制有运行的基本规则,实际上真的能那么做吗?你做不到让老百姓都一样善良,又怎么能想当然以为官场经过严打就纯洁得像一张白纸?这就是我说的,你要面对现实,正视现实,接受现实。”
“但是国家把反腐倡廉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难道我能违反纪律睁一眼闭一眼?”
“呵呵,你还是太年轻,不懂得为官之道。反腐的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不懂得灵活掌握,按道理去做的人,一定是输得最惨的那个。”
说着,鲍乾清叹口气,一脸的无奈。
“我也曾经是热血青年,但摔了很多跟头之后我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是吗?我也想听听你总结的道理。”
秦云东把鲍乾清的茶水倒掉,为他重新倒了一杯热茶。
他想用这样的方式进一步让鲍乾清放松戒备。
鲍乾清却以为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打动了秦云东,欣欣然有点忘乎所以。
“大公无私是圣人,先公后私是贤人,半公半私是常人,先私后公是小人,损人利己是坏人,贪婪腐败是恶人。大多数干部都是常人,有私心的常人。不能把反腐扩大化,逼着常人做圣人就是幻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遇到问题先要从利益角度考虑,就能看到问题的本质。”
“孺子可教也。我没有看错你。”
鲍乾清乐呵呵地举起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