褍平大师说到此处,语气哽咽再说不下去了,黎王妃作为旁观者,心肠自然要硬许多,她替褍平将事实还原:
“当初那个人爱上的应该是白璧无瑕的诸熙琅,可是任他怎么磋磨,都得不到她的心。他们觊觎她的满车财宝,又适逢那人和坤鹤之事东窗事发,坤鹤怀了当今的子嗣,慧娴禅师当机立断,便拿诸熙琅替了坤鹤,沉入了无边黑暗的枯洞崖。”
“那时她应该很绝望吧!”
“褍平大师,你既认得红玛瑙手镯是诸熙琅之物,那么当你看到那颗被奉为佛主舍利的红玛瑙珠子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这么多年,褍平大师日日与佛主舍利相伴,仰仗着它的荣光,可佛主舍利的荣光究竟是谁给的呢,褍平大师难道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王妃的话戳中了褍平大师心中的软肋,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住:
“这么多年老衲一直以为她放弃了,回去了,我并不知道她竟然离我如此近,一直到水云庵出事、王妃带着红玛瑙镯子出现在老衲的面前,老衲才知道她原来已经死去了多年,她那样天生高贵、洁白无瑕的人竟然就埋骨在枯洞崖底那样淤泥中,如果老衲早知晓的话”
黎王妃接口:
“如果褍平大师一早就知晓了,褍平大师会立时放下一个皇寺住持的所有荣光,与她长眠在枯洞崖底吗?”
黎王妃望着一身潦倒的褍平,她知晓了他如今的答案,但已无法追溯他当初的选择了。
逝者已矣,死了便是死了,什么遗恨都不会留下,此刻怎样的缅怀于她也都是于事无补。
黎王妃趁着褍平心生迷茫,脱口道:
“褍平,把解药交出来,眼下那个人还不能死。”
褍平直视她眼中的平静:
“百余年来,王妃是唯一能够活着走出枯洞崖的女人,她若是有王妃一半的聪慧,或许就不会”
褍平话未说完,便被黎王妃疾言厉色打断:
“褍平你错了,诸熙琅她不是不够聪慧,她只是遇人不淑。”
“我之所以能有和她不同的命运和结局,是因为殿下。”
“殿下当初义无反顾跳下枯洞崖救我时,可没有你的那些顾虑。”
很多褍平想了许久也不曾想明白的因果,在黎王妃的凿凿的言辞中变得豁然开朗,他从未以爱人的面目与诸熙琅坦诚,只敢在阴暗的角落里苦苦奢望,如今想来,多么可耻,又多么懦弱。
事到如今,褍平也不想跟聪明人绕弯子了:
“王妃怎么知道陛下的毒是老衲种下的?”
黎王妃便道:
“褍平大师一心求死,可见心中已无牵挂。”
“可你既然多活了这许多时日,总是因为放不下什么。”
“灵觉寺已散,诸熙琅已死,让褍平大师放不下的,大约便是恨吧!”
“对那个至高无上的人的恨。”
有些东西永不能摆在台面上,有些恨意被掩藏得很好,却禁不住深挖。
褍平感慨道:
“殿下与王妃心意相通、相辅相成,定能成就一番伟业。可惜那人的毒,无解。”
“这么多年老衲以佛之名镇守灵觉皇寺,守护佛主舍利,也从贵人那里听闻了一些皇室秘辛。这些秘辛,皆为因果,比方说元妃产龙子、九死一生,京都城里竟然盛传黎王殿下是镇北将军的私生子,而真正的私生子却在后来接二连三地诞生。”
褍平历数这些往事,眼中含了许多看透世间丑态的沧桑,他看了黎王妃一眼,继续说道:
“比方说画仙梅菉一生孤傲不羁,却被冯于念仕途牵连,画下一张悔恨一生的江山美人图,冯于念凭此扶摇直上坐稳了相位,却不得不忍受梅菉与之决裂,至死不原谅。”
“左相的那个独女,明明多年来潜心告佛的心愿,都是与她心心念念的怀岷哥哥相守一世、举案齐眉,却在一朝退婚后自暴自弃,成为京都城中人人不齿的荡妇。世人皆以为那退婚是黎王之殇,却不知那是冯氏女一生幸福的终结。她自知此生与苏怀岷再无可能,便自愿嫁给东宫太子,成为所爱之人的助益。”
“高瞻远瞩如左相,终是妻离子散的结局。不知多年后回首,他会否悔恨自己为当今献上那误了多少人一生的江山美人计。”
曲倪裳到了此刻才终于明白了梅菉临终的遗言,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想要毁掉自己成名天下的那副《江山美人图》。
那副图成就了画仙梅菉的声名,却也将她的生活撕成了碎片,至此夫妻反目,母女不得相认。
曲大小姐眼角含泪:
“其心可诛者众,又岂是画师一人的过错。”
“究其根源,还是在于那个人。”
褍平便说:
“那王妃还要管老衲要解毒之法吗?”
黎王妃闻言迅速将眼角的泪光收敛,笃定道:
“要。”
“因为殿下不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她眼中的笃定感染了褍平,他叹了一口气道:
“当初黎王殿下宁愿自己背负一身骂名,也要保全佛主舍利的秘密,老衲便知道,他是个心有苍生之人。”
“这么多年,大雍朝内忧外患,战乱、灾荒、人祸,单单我灵觉寺收留过的流民便以千万计,老衲曾游历,能够想象百姓之苦,亦能够体谅黎王之心。”
“可若要打破这天下苍夷的局面,总要有破局之人,老衲想做这个破局之人。”
褍平看着黎王妃澄澈的眼睛,说道:
“不管王妃信与不信,老衲做这些并非全为一己私恨。”
“把毒素灌入牧春花的肥料里,与它同生同长,这种藏毒的法子确实是老衲教给皇后娘娘的,便是御医也检验不出来。”
黎王妃便问:
“大师教皇后下毒为何要如此舍近求远,大费周章?”
“因为那牧春花只长在谡王的封地上,而谡王才是太子一党不得不先下手为强、向当今发难的关键。”
唯有谡王才能撕破中宫的假面,割裂当今与东宫牢不可破的父子情,才能搅乱京都风云,让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见不得人的东西被世人觉知和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