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起的“路”在这里无疑是最高贵的姓氏。
曲萝衣在金毓坊住了几日，已经摸清了一些其中的门道。路家在江南一带的总管叫做路磊，但是这路磊并非是专属于一个人的名姓，据四十三告知，现今的这位路管事是最近几年才被路云起提拔起来的一个学徒，顶替了原来的管事做了掌管路家江南产业的主事，也承袭了路磊这个名字。
他原来也不过就是他们这些学徒中的一员，有可能是二十三，也有可能是三十二。
路云起有个很奇怪的癖好，他给各地的管事命名为路鑫，路淼，路磊，路焱，路垚无论他手下的管事怎么变迁，这些名姓始终不变。
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眼下的这位路管事锐眼在房中寻找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曲萝衣的号码牌前。主事们会意，将其余的学徒尽数赶到了门外，房中便只余下了半睡半醒的曲萝衣。
这名路主事从旁边人手中接过一盏灯笼，凑近了照亮曲萝衣的脸。
曲萝衣的眼鼻上蒙有黑布，他看得其实不甚分明，却在打量了一会后断言道：
“果然是普通，难怪他瞧不上。”
曲萝衣其实从小到大已然习惯了旁人对她五官样貌的抨击，但是她连日来没有睡好心口下本就堵着一团火，又实在受不了男人那股子居高临下的嚣张以及他喝过酒后长须上熏染的气息。
半睡半醒之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就揪住了方才肆意扫过她脸面的长胡须，用力一扯道：
“阁下评论旁人的样貌前，能不能先照一下镜子，看看自己又是个什么货色。”
路云起这会虽然是顶着他在江南的主事路磊的名号行事，但他并不是路磊。
路磊有半脸的络腮胡子，路云起没有。
他的胡子是假的。
曲萝衣才说完话，便惊觉自己猛抓了一把的胡子此刻正粘连在自己的指上。而眼前脱了胡子的男人，正眯着一双危险的眼睛看着她以及她手上的胡子。
曲萝衣看清了男人藏在胡子下的样貌。
刀削的轮廓让男人看上去格外英挺，深目与高鼻，让男人看上去夺目且出众，一张似笑非笑的唇边挂了一抹戏谑的笑，又让男人看上去有一些危险，偏偏这危险里还透了几丝迷人的气息。
曲萝衣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她看呆了。
但是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曲萝衣将满手的胡子往来人身上一抛，嫌弃地搓了搓手，道：
“人家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嘛，顶多算只落毛的鸡。还是请路管事将胡须戴上吧，免得丢人、现眼。”
玉面将军路云起年少时驰骋沙场，大漠孤烟里，银枪玉骢马，也算是一时风流人物，博得美名无数。
想要贴他身上的美人那也是不计其数，活了近三十年，他还是头一次在样貌上遭到了女人的嫌弃和贬低，而且这个女人还是：
“你就是那个黎王的弃妇吧？”
路云起这样更加刻意的贬低，果然如愿从女人倔强的眼底看到了一丝苍凉，不过她似乎已经处理好了被休弃的所有情绪，目光坦然毫不躲闪：
“正是。”
甚至有几分莫名的自信：
“今日我是黎王的弃妇不假，但是终有一天，我会让黎王重新迎我入门。”
路云起笑起来，女人毫不掩饰对黎王苏怀岷的爱慕与渴求，刺痛了他的神经：
苏怀岷他究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总让人惦念。
家里的老头子如是，眼前这个被他休弃的女人竟然也还要对他念念不忘。
路云起甩袖便走，扬起的长风寒了曲萝衣的身心：
“不可能，你没有机会了。”
“至少在路某这里，你没有机会了。”
路云起前几日才说好了不会给曲萝衣机会，却在翻阅账册的时候不得不为她经商的才华喝彩。
二十三这个数字，一度令路云起陷入苦恼。
他正在纠结要不要屈尊降贵再去见一见这位黎王弃妇的时候，有人千里给他带来了黎王苏怀岷的消息。
黎王苏怀岷从定远给他发来了一份大礼。
路云起心中暗骂了一声“阴魂不散”，脚下步伐却是一刻也没有停留。
黎王的礼物大而贵重，还自带了通信功能，才被松了绑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黎王苏怀岷，你个龟孙王八蛋。”
北蛮小王子完颜诺之言，与路云起心中所骂不谋而合。
不过，完颜诺可算不上是路云起的朋友。
看着这份硕大的烫手山芋，听着一路从定远而来的船夫捎来的黎王之话，路云起有些哭笑不得。
多年前，少年将军路云起要杀北蛮小王子完颜诺祭奠战争中死难的甘州军民，被少年黎王一意阻挡了，晓知以家国长谋、军机之要，冲冠一怒的少年将军愣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且因为父亲刘敏真同黎王站队的这个举动对父亲心生了满满的怨气，对前途心生了无尽的渺茫，愤而离家出走，从少年将军变成了一届怪商。
但是九年过去了，路云起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少年。
这些年，他从战局中跳脱出来，冷眼旁观着朝野动向、边境局势，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利弊长短，路云起发现如今的自己在各种考量以后，很可能会做出与当年黎王一样的决定：
完颜诺，作为关系北蛮局势的重要人物，他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
这个道理，路云起花了很多年才想明白。
而黎王苏怀岷早在十四岁的时候，便已经有了那样的远见和决断力。
路云起一直拒绝承认自己比不上黎王苏怀岷。
这些年他铆足了尽证明自己的能力，在战场上，在商场上，他都是游刃有余的，只为了向父亲，也向自己，证明这一点。
可是再多的证明，在事实面前都是徒劳无力的。
这些年北蛮王室的乱局、大雍边境难得的太平，都与黎王当年所料分毫不差。以结果论，在放与不放完颜诺的抉择上，路云起确实是输给了黎王苏怀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