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替嫁,大理寺卿有过这样的想法。
那是东宫太子给他的暗示。
颁旨赐婚的一日,大理寺卿曲蕤飏风尘仆仆入东宫,东宫摸着手边新得的金丝楠木盒子,对俯跪在地的大理寺卿说:
“曲大人,本宫求父皇不要把倪裳远嫁,父皇便将这样的东西交到了本宫手上,其中有封书信是你当年亲笔书写的,曲大人当知其为何物。”
曲蕤飏脸上震惊,心中却很平淡:
他写下承诺书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文人傲骨的姿态,注定了不会再属于他。
大理寺卿曲蕤飏,他只是皇权的爪牙。
天子要他往东,他便不能往西。
如今,天子把他手中的棍棒,交给了东宫,平息他新丧意中人的苦愤。
于是,大理寺卿曲蕤飏头上的大山,便从天子变作了东宫。
东宫以金丝楠木盒子示警,杀人放火,曲蕤飏都得为他去做,更何况他要的只是:
“父皇要黎王妃,成为本宫的眼线。”
曲蕤飏立时承诺:“曲氏一门当忠于君主,忠于储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东宫打量曲蕤飏一眼,不曾在他的忠心里找出一缕瑕疵,便又继续试探道:
“本宫不舍得倪裳。”
他这样表白,叫曲蕤飏有些不明白东宫的意思了。
事实上,曲蕤飏是为了曲倪裳的婚嫁而来,曲倪裳傲气不愿意来相求太子,曲夫人便派了曲蕤飏入东宫探听太子的口风。
太子的口风曲蕤飏尚未明辨,但是他见到金丝楠木盒子的时候,便已经明晰了圣上的心思。
曲氏女嫁予黎王,此事并非是圣上一时起意,实乃是关乎社稷与军心的长远打算。
绝不会因为一人的意愿而改变,纵使中宫与太子,也不能了。
天子给太子的选题是江山与美人,太子爱江山,但是他似乎也不想放弃美人。
太子见曲蕤飏半天没有反应,便忍不住提点道:
“曲大人,甘州那样苦寒的地方,倪裳千娇百媚的美人怎么能受得了呢?父皇只是要曲家的女儿嫁给黎王,你曲家又不止曲倪裳一个女儿。那一个黑的翻墙越货、放狗行凶无所不为,想来甘州的疾风,正是适合她那样皮糙肉厚的。”
在东宫这里,若无此事,曲萝衣此人甚至不值一提。
但是对曲蕤飏而言,曲萝衣也是女儿呀,至亲骨血并非是那样容易割舍的。
所以回到曲府后,曲蕤飏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犹豫不决。
无论是曲倪裳还是曲萝衣,大理寺卿曲蕤飏长思许久,不甘于曲氏一族为人鱼肉的命运,甚至生出了改弦易辙的心思,可是当他企图以此试探黎王,试探他图谋天下的野心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却是:
“他不配。”
黎王,他对刘敏真的甘州大军竟然全无野心,他不愿意放下成见与镇北将军同流,那么大雍天下的将来便不会同他有任何关系。
站错边的苦楚,曲家已经尝过一遍了。
曲蕤飏实则不想子孙后代再一次背负他当年的背负。
曲倪裳,唯有她成为大雍天下的女主人,才能改变曲氏全族的命运。
黎王若无屠戮之心,她便不能嫁给他了。
可是曲萝衣,纵然身为父亲,纵然他并不十分在意自己这个意外得来的小女儿,他仍不忍心牺牲她
“父亲,萝衣愿意替长姐,嫁去甘州,嫁给黎王。萝衣此举,并非全然为了家族、为了长姐,也是为了自己。”
曲萝衣的毛遂自荐把大理寺卿曲蕤飏拉回到与她对话的书房里。
这个时候,曲萝衣若只是冠冕堂皇地说她此举只是为了家族和长姐的前途,并不能打消大理寺卿内心的疑云,因为以她一贯放浪不羁、视财如命的形象而论,在父亲心中,她必然不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
“长姐可掌凤印,若嫁黎王,诸多委屈;可是萝衣不同,萝衣一介庶女,若能攀附黎王,成为皇子正妃,便是萝衣一世的福分。萝衣不仅不觉委屈,反而会感念父亲和家族的成全,从此听从父亲和嫡母的训导,成为一个合格的黎王妃,成为长姐母仪天下之路上最忠心的支持者。”
曲萝衣如是说,正中父亲曲蕤飏的心,解了他所有的后顾之忧。
其一,她不仅不会埋怨父亲让她替嫁的决定,反而会感念超越自己能力范畴的得到。父女之情,姐妹亲情,不仅不会因为这个决定反目,反而会因为各自的成全得到升华。
无疑,这样的说法抚慰了大理寺卿心中隐隐的不忍,姐妹同心又恰恰是曲家家主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其二,曲萝衣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忠心,无论时事如何变迁,她始终是曲氏的女儿,然后才是黎王的妃子。她对家族和长姐的绝对拥护,不会因为她身份的变化有丝毫的改变。
那个时候的曲萝衣,她无法准确知晓天子令曲氏女远嫁的深意,但是以她一贯的深思,她早已品出了太子与黎王的对立,朝廷与甘州的博弈,因而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不仅打消了曲蕤飏的顾虑,还点燃了他内心重振家族的希望:
若是他有两个女儿,分别嫁予了太子和黎王,那么曲蕤飏何愁不能重新掌握曲家的未来!
替嫁,对于曲氏而言,原本是无奈的举措,但是被曲萝衣如此一表白,一下子变成一举多得的好事。
曲蕤飏,完全没有反驳的理由了,他心中只余一丝丝疑惑:
“萝衣,甘州这么远,你当真不会觉得委屈吗?若是将来,家族的利益与黎王的立场有所冲突的话,你当真会无条件拥护你的长姐吗?”
曲萝衣笑起来,洁白的牙齿更衬得她两颊发黑、面如碳色:
“父亲,萝衣生而卑贱,少时的愿望便是果腹。萝衣自小便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一生中能抓住的东西,很少很少。父亲,以萝衣的样貌和品性,你纵使给我配一个才貌品性俱佳的郎君,萝衣也未必能抓住。”
此话真实中透着苍凉,曲蕤飏品着曲萝衣这番话,情绪不免也有些低落,曲萝衣见状,赶忙故作狡黠地说:
“父亲倒不必为萝衣难过,这世上还是有两件萝衣能抓住的东西,其一是钱财,其二便是血缘。父亲,甘州这么远,你可要多给萝衣备一些嫁妆啊!”
她这样讨求,令大理寺卿曲蕤飏对她那点比之嫡女要少上许多的亲情瞬时有了出处:
“那是当然,黎王的聘礼为父会原封不动地随嫁于你,此外,为父还要掏出家底厚厚地陪嫁于你,叫黎王府上不至于看轻你。你长姐,为父会叫她始终铭记你今日的成全与牺牲,纵使他日她能登临极致,她也始终是欠你的。”
不料曲萝衣却说:
“父亲,当日我放狗咬了太子,本是死罪。多亏长姐替我顶罪,救过我一命,此事萝衣其实一直记在心中。萝衣承长姐的恩,念长姐的情,甘州一行无怨无悔,请父亲不要将萝衣的决定告诉长姐,萝衣不想看到长姐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