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倪裳站起身来,踱步至窗棂前。冷风吹过她光洁莹润的脖颈,激起一阵寒栗,曲倪裳举目远眺,目光停留在窗外红梅上。
春去秋来,不知何时,那只自由无拘的飞燕,已然变成了曲府围墙里最根深的一抹残红。
“或许事事功利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只是我一直误解了你。”
曲倪裳猛地偏转回头颅,猝不及防间,曲萝衣手上未及送入嘴里的一颗药丸跌落在地上。
褐色的药丸滚动,跳跃着来到了曲倪裳的脚边。
曲倪裳伸手捡了起来,放在手心,再缓缓从自己的袖口掏出一方帕子,帕子展开,里面是一颗一模一样的褐色药丸。
“昨日夜里我便觉得你有些不对劲,可是那时光线暗,事态又复杂,情绪冲昏了我的头脑,使我来不及细想,后来我给你披衣的时候从地上捡到了这颗药丸,才开始深思其中的种种。我让纸鸢去药房里打听了,大夫说这药丸极伤脾胃,若说有什么功用的话,大约便只有一样”
曲倪裳靠着窗棂边的矮柜娓娓道来,边说边打量着曲萝衣的神色。
长姐聪慧如斯、惯识人心,祠堂里仅凭着一点蛛丝马迹,已经将昨日一事的来龙去脉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连藏得如此深的曲老夫人,都被曲倪裳毫不留情地揪了出来。
如今她拿着这颗药丸来找自己,曲萝衣已然知道,曲倪裳提出要和自己单独谈谈,实非馈赠那般简单。
“肠胃伤了,人便会黑。”曲萝衣抬起头,直视曲倪裳的目光。
绝望,哭泣,柔弱,无助,这些本就不属于她的情绪,渐渐从她脸上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筹谋良久的从容与平静。
曲萝衣在很小的年纪里,便已经厘清了自己所要面临的局面。
一个生来不光鲜的私生女,被生母藏头躲尾地养在人来人往的客栈里头,免不了要被南来北往的商客调戏。
那时候的她,虽然五官生得肖似生母,并不突出。
但是却特别白,赛雪傲霜得白,路人见了都要驻足看上一会。
她虽没承袭曲蕤飏俊逸的五官,但那时眼角眉梢的风度和韵味却和泥巴地里摸爬长大的野丫头不一样,再配上一白遮百丑的皮子,在她出生的那个小地方,曲萝衣也算是难能一见的小美人。
对于底层的人家来说,好相貌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尤其是她母亲的活计,成天便要抛头露面,曲萝衣的白净为她招致了许多麻烦和非议。
便有人给了她母亲这么个偏方:吃点药,让姑娘的脾胃失调些,人便渐渐黑了,黑透了便看不出什么美丑了。
其实曲萝衣本可以不吃这丸药的。
当年阮氏和曲蕤飏一夜情后,曲蕤飏因为碍于曲夫人的颜面,并没有立马把阮氏母女接进曲府。曲蕤飏给了她们一大笔花销不完的银子,并且许诺等夫人气消了一定会把她们接入曲府,便随着调任回京都城里去了。
那银子阮氏一直没用过,生活最难的时候曲萝衣曾哇哇哭着问母亲:
“我们为什么不能用父亲留下的银子,那么多的银子,为什么不能给萝衣买糖买拨浪鼓买新衣呢?”
阮氏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
“萝衣,再忍忍,若是动了那银子,你爹以为我们生活不错,落了心,我们便再也没有机会跟你爹团圆了。娘希望,我的萝衣,不仅有糖吃,有拨浪鼓吃,还可以有一个好的起点,能够成为大户人家的小姐,将来能够平平顺顺地嫁一个好夫婿。”
这一等,便过了许多年。
待曲萝衣长到了五岁,曲蕤飏再回她们生活的小村落看她们的时候,惊叹于她们母女的生活竟是如此艰辛,他当初赠予她们的银两阮氏竟是分文未动,阮氏依然抛头露面干着老本行过活,当初白胖的萝衣更是被阮氏养得皮包骨头、黑黄不接,曲蕤飏不免心疼道:
“你为什么不用我给你的银子呢?”
那阮氏看着是个平平常常的村妇,但言语间却透着几分骨气:
“我跟大人,是自己甘愿的,养女儿也是我自己的责任,若我用了大人的银子,便与客栈里卖笑的那些风尘女子有什么区别呢!”
曲蕤飏读书人出生,阮氏此言不出所料得到了他高度的赞赏,曲蕤飏当即下定决心,无论府里朱碧落如何反对,也要对阮氏母女负责,把她们接回府里去。
进了曲府,曲萝衣满心以为背靠大理寺卿府这颗大树,这伤身的丸药,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吃了。
阮氏却告诉她:
“萝衣,夫人越是瞧不上我们,我们才越安全,才能在这府里呆得下去。”
往事渐渐化为一种难以觉察的钝痛,与身体融为一体,曲萝衣如今想起这些,不会觉得有多痛,只是觉得悲哀,一种无力对抗命运的悲哀。
房中,曲萝衣卸下伪装,眼神平静地看向高高在上的长姐,面无波澜道:
“萝衣越丑,越是翻墙越物,表现得越不像大家闺秀,便越能迎合嫡母高贵的内心,平抚她因为我们母女的存在而丧失的尊严与自信。长姐心向朝阳,阅尽人间浮华,自然看不上这些阴私,可是”
她话锋一转,年轻的脸庞透着一股阅尽世间的苍凉:
“利己攻心,是萝衣的生存之道啊。”
她慢慢站起身,正午的暖阳下,曲萝衣原本黝黑的脸庞闪过一丝苍白。脖颈处因为刚刚被绳索勒过,尚留一条深红的勒痕。
以曲萝衣往常的肤色,勒痕是不大看得出的。
为了在床榻上尽可能伪装成曲倪裳,伪装成黎王喜欢的样子,曲萝衣停了几天的药,在肤色上便恢复了一些原本的白皙。府里众人一贯用鼻孔窥视她们母女,她只要在事后加紧多用些丸药,便没有人会发现这些细微的变化。
可是偏偏,曲倪裳给予曲萝衣的关注,超越了她的想象。
明明她给曲倪裳戴了绿帽子啊,她理应被人指着鼻子骂,那些人就算是再给她十个巴掌她也受得住,她已然习惯了内眷们对自己的态度,冷落和轻视是她生命中的常态,可是为什么曲倪裳还要多此一举给光裸的自己披上一件外衣?
曲萝衣,百思不得其解。
她,有对抗恶意的全副铠甲,却没有接纳善意的任何准备。
“萝衣,为什么是黎王?”
比起曲萝衣的纠葛与深藏,曲倪裳既然决定直面事实,哪怕血淋淋,也要一层层把真相揭开。
“长姐你说什么,萝衣不明白。明明是嫡母以我亲娘相逼,萝衣才迫不得已上了黎王的床,明明是黎王醉酒又中香,生生夺去了萝衣的清白。萝衣只是一个被命运玩弄在股掌中、迫不得已随波逐流的小人物而已。”
曲萝衣淡淡地回,一切听起来合情又顺理,可曲倪裳偏偏就像没有听到这些曲萝衣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样,反而用十分笃定的口吻说:
“萝衣,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卸下伪装吗?从始至终,都是你自己选定的黎王。没有任何人逼你,嫁予黎王,是你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