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天已见寒,大理寺卿曲蕤飏背脊上染上了一层微凉的薄汗。
曲蕤飏虽然呵斥了曲倪裳的大逆不道之言,心中却也被女儿一句语出惊人的“世人以太子嫡出概论将来”惊出了三层浪,当他试图把眼前的黎王列入党争的名录中,便真的看出了许多不同。
其言,意有所指。
其人,深不可测。
其身后,站立着拥兵自重的镇北将军刘敏真。
若黎王真有意要同当今太子争夺天下,那眼下让他就任封地之行无异于大雍朝廷放虎归山之径。
“殿下误会了,圣旨已下,臣绝无他意。”
内院嘈杂,曲蕤飏故引导着黎王往外间议事厅走。
黎王苏怀岷但笑不语,他自知这场联姻违背了曲府的初衷,会激起他们激烈如当下的反抗,为免夜长梦多,他已然将婚仪的进程压缩到最短,又凡事亲力亲为,大清早就亲自出现在了大理寺卿曲府,彰显尊重的同时也给曲蕤飏施加压力。
可是他仍然感到心慌,曲倪裳一日未入黎王府,便算不上黎王妃。
曲蕤飏,曲老太君,曲夫人,东宫,中宫,天子,变数无处不在。还有曲小姐本人,黎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费尽了心思迎娶她,到头来她便用“心机深沉,绝非池中物”定义他。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印象。
黎王虽深知曲府众人的心思,却无意当众揭穿大理寺卿曲蕤飏,只意味深长地笑道:
“如此,甚好。”
黎王苏怀岷若有所思,顺着曲甤飏的指引往外院去,无论曲蕤飏有什么暗地里的计较,他肖想人家的女儿,总要陪着他将这出戏唱完。
透过金桂飘香的窗棂,曲倪裳不自觉微微探头,便见四方庭院满地碎金,怀抱庭院的回廊深处,一人颀长的背影尚未完全被廊柱淹没,她一时贪慕于那人萧肃的气度,未及收回视线,便与那人自廊柱后转出的正脸遥遥对上了,恰巧他也在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她在那人正中下怀的浅笑中猝不及防收回目光,转过脸面朝正房的一屋子内眷,表面无波,两颊却多了两团若有似无的红晕。
他少年飘零,踽踽独行,每每曲倪裳听旁人说起黎王苏怀岷,总是夹杂了许多晦涩难明与灰暗的色彩,加之她已然领略过他在东宫内院只手遮天的手段,以至于曲倪裳偏颇地揣摩黎王老成的模样,应与国子监里的老学究或是御史台的那些政客们有的一拼,她从未想到他是这样的一副遗世出尘的好样貌:
眼灿如电,爽朗清举,萧萧肃肃,如松下风。
正屋里,祖母的怨怼透过声声叹息徘徊在屋内,母亲大恸之后仍有气结未解,随侍和内眷不敢发声,竖着耳目、秉着鼻息等候主母发话,场面便如同森宅内院里的很多时候那样,压抑几乎成了日常的一种习性。
“祖母,母亲,若是无事,孙女便告退了。”迎合或挣扎从来不是曲倪裳的本意,出了正屋拐进回廊的她就像沐过春风的寒雪般,在满园的秋意中,生出了一股子释然,满腹心思和计较尽皆被她抛诸在了脑后。
廊下空空,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人清朗的声音:
“王妃的胆量,自然是本王给的。”
曲大小姐心情极佳,脚步轻快,曲萝衣跟在她身后一路追着穿过回廊,走过花厅,回到闺房。她眼见着曲倪裳褪下了素日里人淡如菊的孤傲,眉目间染上了一层艳若桃李的娇媚,一时有些看呆了。
年近十五的曲倪裳,颦笑间有了逐渐倾城的气候,曲氏和朱氏门楣数代传承的清贵与隽秀在曲倪裳身上达成了极致。
她是曲氏当之无愧的瑰宝和明珠,是京都贵女望其项背的风向标,太子心里放不下她,世家公子挖空心思想着能多看她一眼,就连与她日日相处的家人也每每折服于其渐达巅峰的美貌里。
曲萝衣一直知道长姐很美,只是往日的她美如画卷,不及今日灵动:
钗高环低,明眸善睐间美艳不可方物。
她不由问:“长姐,你当真要嫁给黎王吗?”
曲倪裳正在信手翻看婢女们呈上的一排雕刻精致的木匣子,闻言反问道:
“难道我能抗旨吗?”
黎王所送聘礼件件精美,比过去那些七拐八绕借由太子之手送入曲府的物件更胜几分。
它们,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到达大理寺卿的府邸,供曲大小姐挑选。
曲萝衣穿行在琳琅满目的宝物之中,试探着开口:
“太子”
曲倪裳听到太子之名,并无过多反应。她继续翻动着一个个木匣子,黎王的聘礼握在她的手心,比渐行渐远的太子实在多了。
曲大小姐素来眼目长远,但今日她愿意屈从于美物和美色中。
无疑,惊鸿一瞥,黎王殿下爽朗清举的表象,入了曲大小姐的法眼。
“这是什么?”曲萝衣倒卖宝物日久,练就了一双鉴宝的火眼金精,看到曲倪裳手中握着的长幅画卷,一下子就打起了十分的兴趣。
她帮着曲倪裳一起将那画卷缓缓展开,才至一半,就已经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叹:
“构图恢弘大气,笔触老练且干练,当世名画本小姐也算见过不少,竟不知画仙梅箓之后,大雍朝还有如此传神的画师。”
曲倪裳淡看了她一眼,状若平静道:
“黎王画的。”
见曲萝衣疑惑地抬眼望着她,遂又解释道:
“笔迹尚新,显然是画就不长。画中描绘风土与京都大相径庭,远有大漠孤烟,近有绿洲良田,草木人物生动,风俗地貌详尽,非亲临不能画就。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甘州。”
大漠孤烟直,是京都贵眷肖想的甘州;绿洲风土盛,是黎王殿下想要向曲倪裳展现的甘州。
多有不同。
“若真是甘州的话,根据画中的描绘,甘州居民百千,良田万亩,坊市热闹,民族交汇,道路通达,看起来也不像是谣传中的不毛之地啊?”曲萝衣问道。
“世人对沙漠戈壁之地多有畏惧,却忘了沙漠里其实也有绿洲。况且甘州位于大雍边境,朝廷历来囤重兵于此地,无形中加重了其肃杀之气。世人对甘州的描述便平添了几分对战场的恐惧,三人成虎,这才有了所谓"有去无回"的甘州险地。”
曲倪裳答道,她并不比世人高明,在见到黎王这副画之前,她也曾以为甘州是无限遥远又无限凄苦的地境。
黎王为什么要耗时耗力画就这样宏伟详尽的一副甘州风土图送予她呢?
在一纸从天而降、不容拒绝的圣旨之后,他完全可以高坐府中,等待她如约成为他的新娘,随她共赴甘州任上。
他不必在意她的欢喜,就可以得到她的人。
他从不同任何夸夸其谈之人解释一句他所到过的甘州究竟是什么样子,任其将甘州谣传成了京都贵女人人闻之色变的虎狼之地,却巴巴地画了详图与她展示甘州原本的样子。
曲倪裳在黎王苍劲的笔触间感受到了他求娶的迫切与用心。
曲小姐心头所有的离愁和委屈,被那些跃然纸上的笔墨一点点化解了,她开始向往甘州,那个黎王眼中有血有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