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走漏风声,多布是装作个太监混进来,穿着件不大合身但簇新的靛蓝丝绸袍子,用袍袖给海枫擦眼泪。
“我自己,也想去。你别哭了,也别恼,乖一点,我慢慢跟你说。”
“别擦了,再擦眼睛肿起来,不好看。我不哭了。你给我倒碗茶来喝。”
桌上放着的茶壶,一直用冰镇着,所以茶水清凉,多布眼看海枫喝完一杯,又续上,然后自己也灌下好些,才感觉镇定下来。俩人拉着手,对坐说话。
“从前,我只顾盯住噶尔丹一个人,觉得,他要打,那就打,又不怕他。罗刹,人也没来几个,无需理会。可这一年多,我在恰克图河,在雅克萨城,见过些世面,知道罗刹才是最难对付的。他们的火器好,箭矢再准,一次最多也就伤一两人;火枪就是瞄得马马虎虎,也能撂倒一片。那个索菲亚公主,就是靠射击军,抓住的大权。”
“所以,你就想去?”
“是啊。你应该不知道。早在我出生前,西边的札萨克图汗部和土谢图汗部就有过节,两边经常动手。去年,我和叔祖来见汗阿玛,就是希望他能帮着调停。汗阿玛派了理藩院官员,还有几位大喇嘛过来调解,祖父和对面的首领成衮对着佛像发誓,以后再不生事;可今年,噶尔丹也不知怎么挑唆的,成衮又开始不安分。他还做梦呢,指望跟噶尔丹一起平分我们。再加上罗刹,那就更难对付。”
“这么大的事,汗阿玛不管吗?”
“管。只是不能跟之前一样的管法。这回,是准备打仗。枫儿,别的我不担心,就是担心自己这一走,祖父年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阿布跟叔叔们争夺汗位内斗,倒叫噶尔丹钻空子。汗阿玛答应我,一旦有战事,归化城会开门收纳土谢图部的部众。果真如此,你千万想办法,给我传递消息,我就赶回来。”
海枫望着多布明亮、恳切的眼睛,越琢磨越不对劲。
何必要这样复杂?
明明有很多别的办法,她都能想得到,多布不可能想不到。
“重生的事,除了叔祖,你连祖父、阿布都没告诉吗?”
“你,你猜到了。”
“怎么能猜不到呢?怕噶尔丹偷袭,你就该把重生的事情向他们说了,哪怕不提我,只说日后噶尔丹一定打过来,现在如果敌不过,那就提前归顺过来,叫八旗兵保护着,留住元气;再不济,悄悄把家底子挪出来,交给汗阿玛收着,他还不至于贪这点东西;再或者,请汗阿玛暗地里支持些武器银钱,充实军备就跟噶尔丹硬拼也行。巧法子这么多,你偏选最笨的。你只有一个人,回来又管什么用?你是把重生当成最后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想用。”
多布不敢说重生的事,他怕什么呢?
怕被问到死因吧。
“你敢对叔祖说,因为清楚他不会感情用事;可祖父和公公多心疼你我也知道,他们一时冲动,跟汗阿玛撕破脸,土谢图汗部也会跟着遭殃;哪怕编个谎话,你也不愿意。是不是怕自己不在,祖父太信任汗阿玛,反而被利用?”
海枫感觉多布捏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
“到底,我是怎么死的,你是怎么死的,还不都说出来?一定要等咱俩再度阴阳相隔,你才……”
“别急,我说。你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
多布只恨这里没酒,一口气把茶壶里剩的水全喝干。
“你的事,最初,是接生大夫,告诉我的。”
“叶桂吗?”
多布吓得,打了个哆嗦。
“你怎么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说来话长。反正不是鬼魂托梦之类的。他现在算我半个师父,教我医术。你说你的。”
“哦。你的丧仪,他来拜祭。顺便求我想办法送他离开军营。临走,他对我说,自己为拯救苍生而来,不想,却看见亲父杀女,去母留子的丑恶。汗阿玛叮嘱他们,万一大小只能保住一个,那,就把孩子保住。至于你,不保也使得。他觉得自己不是太医院的人,迟早会被灭口,所以急着脱身。”
海枫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倒不是说,她迷信亲情的力量,觉得父亲不会杀女儿。
康熙先是皇上,然后才是父亲。
汉武帝杀过女儿,崇祯帝杀过女儿,康熙帝,或许真有这个狠心。
她只是找不到,自己没有非得被杀的理由。
可叶桂是什么人品,她这些天都看在眼里。
安亲王也早把他的底细探明白了,不然怎么敢让个乡野村夫给孝庄看病。
叶家确实世代行医,视金钱如粪土,不好名利,安贫乐道。
他无需说谎啊!
“这,这中间或许有什么差错误会吧……”
“起先,我也不信。儿子生下来,我一眼也不愿意看。丧仪办完,汗阿玛把我叫去,说怜惜外孙没有亲娘,不如带回京城养,叫宜妃帮着照料。我当然同意。这倒霉的孩子,滚得越远越好。说着说着,汗阿玛就问我,什么时候续弦。五公主转眼也十三四岁了,想不想娶她。”
“难道说……”
“我自然不要她。打那以后,汗阿玛就越发疏远我。还是大舅哥,总来找我说话,喝酒。他几次劝我不要不识好歹,否则,性命或许都保不住。孩子抱去姨母那里养,她给我写过几封信,也是劝我尽快续弦。不娶五公主,宗室里找个郡主、格格也行。她可以帮着安排。我都放在那里,没有理会。”
多布全说出来,心里反而痛快,语速也是越来越快。
“第二年跟噶尔丹决战,我都被汗阿玛晾一年了,他忽然又让我当先锋。我就大概猜到,死期将至。也好,与其夹在对你的愧疚,和对部落的责任之间,不得解脱,这个死法,倒是很妥当。”
他说一句,海枫的心就凉一分。
直到浑身冰冷,直到泣不成声。
“你……终究……还是被我,连累了。”
“夫妻俩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不过,你以后写信,可不能再写什么,多五匹马,少两头牛的琐事,糊弄汗阿玛了。我几次想提醒,可一想到,你是心疼我才这样,又怪高兴的,就没说。我又没背叛他,你只管说实话,怕什么。”